第44章
缰,身形虽略显清瘦,却策骑稳当。
沈念之轻拍马腹,悄悄放慢几步,远远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在夜风中不声不响地前行。
已是许久未见苍晏了,她未敢去打扰,只想着——若能见他一面,也好。
她不知顾行渊是否认出她来,也不愿此刻多作解释,只是将那份悸动与犹疑一并压在心底。
夜色深沉,繁星漫天,她策马沉默随行,一路跟着顾行渊的人疾驰在官道上。
夜行入郊,风声猎猎。
沈念之策马缓行,身下骏马蹄音沉稳,与前方队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京郊多丘陵地势,树影层叠,晚风穿林而过,带来阵阵枝叶摩挲之音,似有若无,像极了什么东西,悄然随行其后。
她皱了皱眉,侧首望去,四下皆沉沉墨色,只偶尔见山路尽头林中一片鸟雀惊飞,乱翅扑棱,极快又极静地隐入夜色。
不寻常。
她悄悄勒马,略略落后几步,想避开光线正中的位置,却见最前方的顾行渊忽地轻扣马腹,提缰止步。
那人身形挺拔,在冷风中未着斗篷,只是将衣襟扣得极紧,仿佛那山风与林霜皆奈他不得。
他回首时眉峰轻皱,眸中藏着一层薄霜般的冷意。
“都停一停。”
前方官差闻言立刻勒马,有人不解:“大人?”
顾行渊未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道锦封书信,举在手中缓缓展开,声如寒锋:
“苍大人来信,说青州那人,已然开口。”
他话语一顿,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向身后林道一线,夜色深浓,雾意未散,黑影忽隐忽现,既不前逼,也不后退。
顾行渊继续道:“既然供词已成,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细查,而是赶往当地,将人直接押回京城。”
“是。”官差齐声应诺。
沈念之听得心神微动。
她未看见什么,却早在数十丈前便觉出风向微变,有些马蹄声太轻,有些叶声太迟,有些地方,根本不该有回音。
她看向顾行渊那道冷峻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极淡的情绪——他知道有人跟着。
甚至,他故意把这番话说给他们听。
再行数里,身后林道依旧偶有动静,却始终未有强行动作。
不知他们赶了多久的路,天将破晓,东边山线微泛鱼肚白。
沈念之缓缓吐出一口气,暗道一声险。
雾未尽散,青州外城已现于远方轮廓,山路宽缓,沿途石板上积着薄薄晨露,蹄声踏落,清脆而克制。
沈念之骑在队尾,压低斗笠檐帽,衣领束得极高,神色安静,似乎只是随行一名无足轻重的小吏。
前方城门下,立着一人,衣袍半掩金线,眉眼疏朗温润,一身朝服未系襟纽,只松松斜搭,倒更像个早起漫步的文士。
苍晏站在晨风中,半眯着眼看向马队最末,一动不动。
那人面上不见喜怒,目光却落在那一点耳轮之上,神色徐徐生了变化。
“怎么?站在这儿好一会了,不进城接我?”顾行渊翻身下马,走到苍晏面前时,语气带了些久别后的调侃。
“自然是等你。”苍晏温声答,“不过你来的时候,带了个小尾巴。”
顾行渊闻言眉尖一挑,眸色微沉:“你也发现了?”
他语气忽而冷了几分,眼中掠过警惕之意。
“嗯,”顾行渊淡淡道,“我故意的。路上说那人已招供,是放出去的消息,若他们信了,接下来就会露出马脚。”
说到此处,顾行渊低声一笑,语气颇有几分得意:“果然,那批人跟了我们一路。只是没想到青州地头还有你亲自等我,倒是省了事。”
苍晏侧目看他一眼,忽而轻轻一笑,“原来如此。”他道,语气极淡。
顾行渊见他笑意未减,反倒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没什么。”苍晏收回目光,手中折扇轻敲掌心,转而看向远处最末尾的身影,她白皙的耳朵上那颗红色的痣格外明显。
“人马都歇在驿所,衙役们我已安排过,不会惊动外人。”他语气一转,声音温和:“今早粥汤新熬,倒也赶巧。你舟车劳顿,先去梳洗,我随后送卷宗来与你对照。”
顾行渊微一点头,拂袖而行,随侍官差一一退入驿馆。
苍晏站在原地,最后一眼望向那队伍尾端已翻身下马的“少年”。
那人避着他的目光,将马缰递给驿卒,正欲随众入内,忽感有一股目光如风似水,从身后拂来。
她轻轻一顿,未敢回头。
苍晏却已收回视线,像是什么也未发现,只淡淡扬唇,转身回去取东西,顺便收拾一番。
他步履从容,行至走廊尽头时,终于抬手掸了掸袖口,一边自语道:
“真是只小狐狸。”笑意落在眼底,温软而沉静。
驿馆内清晨氤氲未散,老旧木梁上挂着温润水汽,隐隐有几声马蹄自远巷传来。
厅内,案卷已铺开。
顾行渊洗去一路风尘,此刻倚于案前翻阅文书,神情仍带着旅途之后的清冷疲惫,眉头却时不时皱起,显然正理出一条蛛丝马迹。
苍晏缓步而入,手中执着一沓卷宗,宽袖随步势而微晃,神情温润懒散:“人我已经见过了,你要的供词原件也带来了。”
“嗯。”顾行渊接过,却未即看,只抬眼一瞥:“那个线人现在关在哪儿?”
“后院东廊偏舍。”苍晏轻笑,“放心,我派了两个最老成的从事守着,嘴比铜锁还严。”
他顿了顿,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带的那几个属吏,我瞧后头那个个子最矮的,模样倒挺清秀。”
顾行渊头也没抬,随口道:“可能是新招的衙役,小地方出来的,怕是还没见过世面。”
“哦?”苍晏笑意更深,却未多言,只将案卷一一摊开。
二人初步对了线索,正要交代夜间的探访事宜,忽听得楼上传来一声尖叫——
“啊——!!”
那声音清脆锐利,刺破早晨尚未散尽的水汽,惊得堂中一众差役手中杯盏俱是一震。
顾行渊瞬时起身,衣袍一卷便已踏上木阶,连步伐都快得不容人拦,风声自袖边拂过,竟不似平日沉稳。
苍晏眸色一动,慢悠悠放下手中折扇,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行渊的背影飞快掠上楼。
沈念之站在床榻一侧,满脸怒意:“你大胆,岂敢在我面前脱衣服!”
对面那衙役愣愣地还提着衣服,眼中满是惊慌,显然还没意识到这“同房差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我、我没看见你啊!你、你不是说你要睡一会吗……”
“我是闭眼歇息,不是死了!!!”
沈念之翻了一个白眼,方才那衙役衣衫尽褪,腰间线条清晰,面容却不算好看,沈念之只觉得看见他脱衣,自己仿佛被骂了三句。偏偏门口这时“砰”地一声被人撞开。
她猛一转头——
顾行渊面色如霜,已然立在门槛之外。
二人目光在空中乍一撞上——
沈念之那一身“男装”再藏不住任何玄机。她脸上残余着惊怒未褪的红潮,那对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唇线,竟不需开口,顾行渊已认得清清楚楚。
气氛一时间,凝滞如冰。
他慢慢开口,嗓音里藏着风雪似的冷意:“沈念之,你——”
沈念之拔腿就想走,然而顾行渊早一步横身拦住。
“我说大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是不是可以判你一个妨碍公务加调戏男子罪。”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无所谓的表情,把手伸到顾行渊面前,“我不解释。你要抓人就抓。”
顾行渊一把将沈念之从房中拉出,长廊风过,衣角猎猎翻飞。他面色冷得像是被风雪刮过,半句废话也无,只拽着人径直下了楼。
沈念之也不挣扎,脚步稳得很,偏头打量他铁青的脸色,不紧不慢笑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堂堂大理寺卿还有拽姑娘的习惯了。”
顾行渊咬了咬牙,未语。
两人一前一后落入厅中,厅内安静,几名随侍官吏见状纷纷低头退避,空气中却仍残留着不散的尴尬气息。
苍晏端坐在正中,一袭深紫朝服,团花织锦纹隐在光影中,腰间银鱼袋轻晃,发束以墨玉,似倦非倦,风骨雅正。
映着一旁茶盏的热气,泛出水汽微光。手中折扇搁在案上,指节修长,正一下一下地轻敲桌面,声响极轻,像江南三月的雨落在鼓膜上。
整座厅都安静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压了一寸,只因他抬了眼。
那目光落在楼梯下两人身上。
他先看顾行渊,再看沈念之,眸色温淡不显情绪,唇边却似勾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他仿佛早已坐等,等的就是这一幕:大理寺卿亲自拎着堂堂晋国公府的嫡女,从驿馆二楼闯下楼来,一身狼狈,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