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程哥,这……”
程拙看起来果然醉醺醺的,他听见声音,抬起头,却自然而然和陈绪思对视上了:“没事,这个人,是认识的……是我一个弟弟。”
陈绪思还是一声不吭。
“啊,好,那等会儿你们要点东西了再叫。”这老板稍稍来回看两眼,立即有眼色地走开忙自己的去了。
程拙这才靠去椅背上,朝陈绪思笑了一下,说:“怎么还是来了,”他很慢地转头,四下看了看,“就你一个人?”
陈绪思没头没尾说道:“是不是故意的。”
程拙问:“什么?”
陈绪思把蛋糕放桌上,问道:“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程拙缄默片刻,拿起桌上的啤酒杯就要继续喝下去,结果被陈绪思一把夺走杯子,“哐当”放回自己面前的桌上。
“你不是说,自己已经戒烟了吗,”陈绪思眼睛一瞥,看见他摆在桌上放在手机旁边的那盒缺了盖的烟,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又开始酗酒了?”
程拙收回胳膊撑身坐直起来,摇头,说:“我只是因为开心。”
“你开心什么?”陈绪思说。
“你身边有了更好的人,”程拙说,“他看起来很爱你,比你爱他,还要更多地爱你。”
陈绪思蹙起眉头便松不开了,安静片刻,忽然也笑了一下,探身往程拙那边拿走了他的那盒烟,垂眼数了数,里面一根不少。
他抽了一根出来,拿出随身带着的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燃了,抽烟的动作无比纯熟:“确实,我现在只需要一个更爱我的人。不过哥,有个问题,你懂什么是爱吗?”
从正脸看,程拙也远比当年瘦削,气质更阴沉难测。
但也许是程拙不敢再逼迫陈绪思把人吓着,以及陈绪思现在没什么好怕他的,陈绪思从唇舌间呼出一口烟来,好像程拙嘴里的开心已经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我们应该是一样的,”程拙透过白雾盯着他,缓缓说,“你给过我多少,我就懂多少。”
陈绪思夹烟的手指动了动,烟灰抖落下来,他一边拂走烟灰,一边镇定自若地把那两只寒碜的蛋糕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直接转移话题说:“我和许临风吃过饭了,你是当导游的,应该知道那家店,很贵的。我现在过来,是想到你今天过生日,许临风也说,做弟弟的应该过来。”
程拙说:“这样的蛋糕,也是他教你买的吗?”
陈绪思说:“不是。”
程拙拿过一只蛋糕,用小叉子挑起上面的奶油花朵,吃了一口,竟然没觉得难吃,接着一口口吃了起来:“没有蜡烛,没有生日歌,也没有礼物,不过习惯了,也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买生日蛋糕。”
在此之前,陈绪思很难想象这样的话能从程拙嘴里说出来,说完还看不出任何问题,像是陈绪思自己幻听了。
陈绪思微微移开眼睛:“我以为,你就喜欢吃这个。”
程拙没几下就挖空了那一小篮蛋糕,又继续去拿第二只。
陈绪思果然立即注意到,下意识动了嘴唇:“这个……”
他本来想的是一人吃一个的……但这是程拙的生日,确实没有和寿星抢食的道理。
“你没吃晚饭啊?”
“我很喜欢。”程拙挖破了第二只蛋糕,好像真的很饿,不存在要和他分享的意思。
陈绪思看着程拙手里的蛋糕,一时间只感觉特别好吃的样子,自己走出云桐后就再也没吃过,竟然格外怀念。
程拙却说:“不过你今晚应该不只是来给我过生日的。”
陈绪思紧接着回过神,将过滤嘴塞在嘴间,吸了口烟,没有做声,就是没有否认。
嘈杂的夜宵摊上人来人往,油烟肉香四散,是一个很好掩盖个人情绪的场合,只有摆在台面上的嬉笑怒骂和体面平静足够明显。
而陈绪思一直就是不服输的人,心气从来只高不低,反正现在不是在船上了,自居小三位置上的人不是自己,先打电话的也不是。
甜腻偏硬的奶油在程拙嘴里化开,尼古丁燃烧的气味却不断钻进鼻腔,无形而疯狂地挑衅着,程拙终于拧了眉,开口道:“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陈绪思彻底俯身靠在桌子上,和程拙面对着面就离得更近,他越大胆轻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越能踩中程拙的逆鳞:“你觉得呢,哥?临风都不管我这些。”
“他应该也不抽烟。”程拙微微笑着说。
“嗯,”陈绪思点头,声音轻轻地说,“我身边没有人有这些恶习,可我有,他们都不知道,因为是你教的啊。”
程拙:“我没教过你这个。”
陈绪思只能用气声继续跟他叙旧了:“第一次上床哥都教过了,这个算什么?以前在岛上,你做完之后,不是都要去阳台打电话抽烟吗?”
程拙沉默不语地吃完最后一口奶油,直直伸手便去握陈绪思的捏着烟的那只手。
火红的烟头很容易把人烫着,陈绪思一动弹,烟头果然擦过了一下程拙掌心的皮肤,陈绪思立即松手,眼看着程拙把烟夺了过去。程拙随意抹了抹掌心,好像完全没感觉,指尖夹着那半截烟,然后盯回陈绪思。
“你生气了?”陈绪思将惊呼咽在胸口,没滋没味地问道。
“没有,”程拙像是叹了口气,依然面不改色地说,“宝宝,我们能好好聊聊吗。”
陈绪思顿时隐隐扭曲了脸色,眼珠一动不动,余光却在留意周围的每一个人是否听见。
他对程拙说:“……我们一直在聊啊,哥。”
“在你来北海之前,我跟项余成是有联系,”程拙掐灭烟头,“但不知道许临风是谁。他是你同宿舍的同学,也是学的法律,可我记得……你当初在网吧里填志愿的时候,填的不是这个。”
陈绪思说:“对啊,我入学第一年学的就是工商管理,不过第二年就转去法学了,所以严格来算,你可以说我和许临风只同寝睡了三年。”
“所以是你自愿去的。”程拙由此确认了这件事。
陈绪思没有对项余成说过学业上具体的情况,程拙可能以为,陈绪思后来还是被迫改过志愿。
然而根本不是。
陈绪思说:“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
程拙同时也知道陈绪思觉得重要的是什么,他往没用过的那只新酒杯里倒酒,垂下眼,突然开了这个头:“陈绪思,以前我是把你当小孩子,很多事都没有告诉你。那天把你送到火车站之后,我只是去找我以前的那个合伙人了,杨建民,你知道他的名字。虽然当年我是自己逃出家的,但一开始很难过,偷鸡摸狗,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是杨建民帮了我。我们一起办厂,开了公司。因为他在最开始帮过我,所以后来公司被他连累倒闭破产的时候,我只是赔掉了一切,灰溜溜地回云桐找程贵生报旧仇。”
“杨建民再来找我的时候,那天是你去领高考成绩单的日子。他已经是一个逃犯,来找我要钱,要我去抢劫程贵生的工程款,要我和他一样东躲西藏,不可能再回云桐,所以我去找了他。只是见面的时候,你知道,我根本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带上你,不可能再回去威胁程贵生或者你妈妈给钱了。”
程拙轻描淡写地说着一个并不跌宕起伏的故事,中途甚至笑了起来:“他非常生气,知道一切都完了,趁我不注意,用绳子把我勒住,想弄死我。”
陈绪思发现,自己还是讨厌听这样的故事,和当年一样讨厌,如果命运可以稍稍优待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陈绪思双手变得没地方放,被抢走了烟,又觉得渴,顺手端起啤酒杯,也默默咬牙喝了一口。
“然后他,他把你怎么样了……”陈绪思低声问。
程拙说:“然后我像刚刚那样,从他手里夺过那把长刀,两刀下去,就捅破了他的肚子。”
这能算故意伤害吗?还是被迫反击?空手夺刀的时候也很难不受伤流血。
陈绪思早已绷紧了神经,自然而然感到后怕,迫切地需要听到更多的细节。
在这个远不如北方寒冷的海边的冬夜,他往喉咙里灌入了更多冰冷苦涩的酒液,之前所有的较劲仇恨都忽而不见了。
“杨建民他——”陈绪思脑子发热发胀,急急开口。
程拙说:“他死了。他在病床上躺了三年,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陈绪思说:“那你现在……”他看着程拙,浑身上下似乎没有毛病的程拙,呆了片刻,“是正当防卫还是过当?判了吗……多久?你给我的信日期就到三年前,是不是三年?”
终于换成程拙沉默了下来,薄唇紧抿,就相当于不否认。
这已经足够讽刺,程拙不需要说得多么详细,陈绪思就已经推断出来。现在他们才是真正的身份有别。程拙是在对人世间抱有最大的期待的时刻,在监狱里度过的那三年。那种期待,最终变成了期待陈绪思恨他,或者忘了他,这样他才能暂时不去想丢下陈绪思独自离开火车站的那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