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陈绪思做不成她的英雄儿子了。
  所以,这一次回来,陈绪思没有再去姨妈家打扰,他想,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既然他终归是要靠自己走下去,就不用为了博取怜悯和同情再去他的妈妈眼前晃悠了。
  这一次他的看海计划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可他自己的心里竟然先产生了怯意。
  就在陈绪思闭上眼睛打盹,看见那片无垠的蓝色的海时,门外传来的猫叫声忽然钻入耳朵里,彻底打搅了他。
  陈绪思拿上刚从外面买来的那袋吃剩的红糖馒头,拖着脚步走去了外面。
  院子里的野猫听见动静立即扭头,也不叫了,只是警惕地和陈绪思对视。
  它早就在这个院子的角落里安了窝,仿佛陈绪思才是那个突然闯入的外敌。
  陈绪思的眼睛也是琥珀色,看起来冷冰冰的。他们在相持对峙。
  “喵——”狸花色的野猫像只炸毛的小豹子,对陈绪思又叫了一声,不过像在示弱,声音有点夹起来了。
  陈绪思一下傻眼地笑了,对它说:“以后这里就给你一个人住,你可以带你的其他伙伴来,把这里变成猫猫之家,或者什么猫猫狗狗鼠鼠的都可以,好不好。”
  他脚步很轻地走过去,把搓成小团的馒头扔了过去。
  没一会儿狸花猫就探了探爪子,低下头,陆陆续续吃完了那几颗馒头小丸子。
  陈绪思正要好好坐下,陪它玩一会儿,结果伸手一拽,就拽到了那只装着东西的麻布袋。
  一只蓝色的麻布袋,开口被绳子捆着,里面装着类似书或纸盒一样的东西,看起来方方正正,很适合拿来当垫脚的或垫坐的。
  前两天就是它在深夜里绊倒了陈绪思,陈绪思就坐在上面,把它坐扁压实了。
  这会是什么?
  像是被人从墙外扔进来的东西。
  陈绪思将它翻了个面,又解开绳子,伸手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除了两本厚书,其余的居然全都是信。
  陈绪思看见是信,脑子里还很空茫,但当他看见了信封上的字迹时,手顿时一抖。
  陈绪思用力扯开麻布袋的袋口,把里面的信封全都拿出来,一封一封看上面的字迹,看所有寄信人的落款。
  致陈绪思。
  致陈绪思。
  致陈绪思。
  全都是同样的内容。
  全都是同一个人。
  地址也来自同一个。
  陈绪思手抖着拆信,一不小心撕烂了第一只信封,里面装着的邮票和明信片一起掉了出来。
  明信片的背面,是一幅看起来乏善可陈的风景照。
  “2012年2月18日,陈绪思,生日快乐。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吧。生日快乐。你的船重新入海了吗?”
  陈绪思点了支烟,动作早已把狸花猫吓跑躲在墙角看着他。
  他继续拆。
  “2012年12月31日,陈绪思,新年快乐。我已经戒烟了。”
  陈绪思手指一晃,就用烟头把信封纸烫出了一个大洞。
  “2013年7月9日,陈绪思,已经过去很久了。对不起,你可以恨我,不要把自己留在水里。”
  “2013年10月8日……”
  “2013年12月……”
  ……
  “2014年2月18日,陈绪思,二十三了,去外省上的大学生活肯定很不错。其实我已经快忘了我们之间的事,如果我们还能再见,你以后还是叫我哥,叫名字,什么都行。或者,忘了我也行,随便你。你去找新的船和领航员吧。程拙。”
  这些信全都没有寄出过。日期大约都在前三年之间,一共十来封。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一个失踪快四年的人其实一直记着他?说明程拙还用不上陈绪思帮忙立碑写墓志铭,也确实用不上那堆七零八落的贡品?说明他真的有欺骗陈绪思的苦衷?
  还是说明陈绪思应该听劝,早点忘了这个嘴里说得好听实则冷血薄情的歹徒。
  陈绪思将烟头用力摁灭在地上。
  他更希望这个烟头是摁在程拙的身体上,烫进皮肉骨血里。痛归痛,如果能流血就更好了。说明他们都还活着,不是吗。
  这一麻袋的信,又是怎么从天而降在这里的?
  在这趟看海之行的前夜,不是只有陈绪思一个人整夜难以入眠。
  陈绪思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但像是看到了大仇得报的希望,痛快了。眼睛一眨,明信片上啪嗒啪嗒作响。
  即便他们已经分开1149天,这些也一定不是幻觉。
  他终于确定自己买对了车票。
  这是一趟注定的旅程。
  第1章
  陈绪思取消了自己的看海计划。
  他看着日记本上的那行字,用水性笔在上面打了重重的一把叉。
  这种无关紧要的愿望,不会是他的人生计划。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去个什么地方。只是,这依然是他小时候突如其来就有的愿望。
  但他的船提前搁浅了。
  陈绪思听着房间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妈妈在准备今天出门前要带的物品,屋外的程贵生刚买了东西回来。
  “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让你去买个东西买得这么慢?”徐锦因刚教训过陈绪思几句,本就火气大,“我是不是早就说过让你去买好,结果你非要拖到今天当天!”
  程贵生肤色黝黑,人长得高大,但后背佝偻,向来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任由数落,低着头就把东西都提去了车上。
  陈绪思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幕,紧接着房门又被敲响了。
  “小绪,换好衣服了没有?”徐锦因在叫他。
  陈绪思不由自主地心闷,连忙脱下外套,走去床边换衣服,然后说:“在换了。”
  “别再耍性子了,你知道今天是多重要的日子,换好衣服就出来,我们要出发了。”徐锦因放缓了语气,不想再因为早上的事跟他闹不愉快。
  妈妈已经给了台阶。
  陈绪思应道:“嗯,很快。”
  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是清明。
  陈绪思已经十九岁了,还有两个月时间就要参加高考,走去大人们口中所说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关接受考验。
  但在早上的餐桌上,他可能最近读书读懵了,起床后脑子还不清楚,说错了话。
  起因是徐锦因表扬他这次月考成绩不错,稳定在了第一名,说等他高考完可以满足他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都可以。
  她问陈绪思最想去做什么。
  陈绪思想了很久,心怀侥幸,果然就说了。
  他读了十几年书,通过书本看着世界,哪怕十九岁了都没有走出过县城。一个十分标准的小镇青年。身边的朋友也是。于是大家总会一起畅想未来。
  他面对这个机会,说得其实很迂回保守:“我能不能去找人学游泳?专业的,很安全。老师说学一下,其实挺有必要的,也是为了防范。”
  陈绪思已经做过十几年的梦,看海计划时隐时现,没那么想去,但他一直没有忘记,写在日记本的第一页。
  而他只说自己想学游泳,是因为游泳只是一项技能,也许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容易接受一点。
  徐锦因很快停下筷子,抿直嘴角,什么话都不再说,然后看向了陈绪思。
  接下来徐锦因会说的话,陈绪思已经能够直接背诵。但他还是忍不住害怕,害怕妈妈生气。妈妈的年龄已经很大了,为了养育他长大含辛茹苦,一直都是为了好好保护他。
  与水有关的一切,在这个不完整的家里都是绝对禁忌。
  而且陈绪思说得很不合时宜,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日子,说出来的话会多伤人心。
  四月初,清明节,天空灰蒙蒙的,断断续续下着毛毛小雨。
  陈绪思换上了黑色的运动服,帮忙抱着一大束白菊坐上了程贵生的那辆二手雪弗兰里。
  在这个难得的休假日,陈绪思十年如一日地陪徐锦因去看哥哥。
  他素未谋面过的,血脉相连的,被称为英雄的,哥哥。
  二十年前,陈绪思还没有出生,徐锦因已经有了一个孩子。陈绪思在相册里看过哥哥的照片,相比于他,陈绪那时剃着寸头,眉眼里有着一股痞气,看着就性格大胆,朝气蓬勃。
  那一年陈绪也是十九岁,正值大好的青春年华,暑假时和朋友们去县里的水库钓鱼,却为了救一个在旁边下水游泳的小孩而溺水身亡。
  他最后的笑容定格在了墓碑之上。徐锦因正拿毛巾仔细地擦着石壁上的任何一点泥泞和灰尘。
  陈绪思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睛,她染黑的头发下的那一层花白,他的心里也会觉得难过。可大概因为他每年都来,一年会来好几次,他已经不懂自己是在难过什么了。
  他和程贵生一样,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等流程到了,再将那束白菊放去坟前。
  这种时候也只需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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