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的这副模样瞬间令项老板想起了从前。
四年前,陈绪思才十九岁,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准大学生,单纯无比,最终被相处几个月的程拙从小镇骗走,一路南下。
陈绪思的母亲徐锦因得知消息后当场昏厥。
七天之后,陈绪思一个人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这七天里他们发生了什么。
从此程拙就在陈绪思的人生里消失了,他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这座县城里。
徐锦因的报案被撤销,因为陈绪思说程拙确实是个骗子,但自己不是被强行拐骗走的,车站来往清晰的监控可以作证。
徐锦因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被带坏荼毒,要求一定要找到歹徒,于是陈绪思成了最配合她的人,像疯了一样开始寻找。
他没日没夜地出没。
可陈绪思连歹徒的正脸照片都没有。
照片还是项老板给的,一张程拙在台球厅里打球时的照片,被人偷拍下来的。
那段时间,台球厅里的人都看过那张照片,听过陈绪思的询问和拜托——“你见过他吗”,“他是……我哥”,“如果见到了他,麻烦一定告诉我”。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暑假也结束了。
这样一场变故,令徐锦因的心病加重。找不到程拙千刀万剐,她将所有的罪过推给了那个同样姓程的人——程拙生物学上的父亲,程贵生。
而陈绪思的生活总算回到了正轨之上,他是那一年的县理科状元,一片大好的未来在那时才刚刚开始。
人都得往前看。
这几年陈绪思忙着学业和工作,在大都市里穿梭,早就放弃了,不找了。他早就彻底恨上了程拙。不过是每年回来两趟,在台球厅里混几天,放松放松,再像个受害者一样三言两语地说说过去的事,随便回应几句。
项老板还得出去办事,临走前有些忧虑地看着陈绪思:“你今天刚回来,先好好休息,之后也好好回学校等毕业,我这边关系多,保不准能有线索,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南片区的项老板年轻有为本事大,很少有这么耐心和蔼的时候,谁听见了都觉得陈绪思面子大。
陈绪思说:“余成哥,我以后估计不会再回来了。”
项余成愣了愣:“也好,你在北京发展得好,谁都会希望你越来越好,重新开始。”
谁会希望他越来越好,重新开始?
陈绪思笑道:“真的吗?”
在南片区这一茬新长起来的年轻人眼里,程拙是谁不清楚,但他们很爱和陈绪思交往。
旁边就是酒吧和旅馆,里面有非常多不见光的房子,供给一时兴起的人们。
陈绪思只从一个眼神,就能看懂对方的意图。
项老板走后,他刚刚那位新结交的酒肉朋友还在。这人不清楚陈绪思是谁,而他毕竟和这些小混混不同,年纪上来了,很爱倚老卖老,只会在陈绪思谢绝所有人的进一步搭讪时,抬头觑两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跟出去。
一路跟到没什么人的走道里,他快步走上前去,叫住了陈绪思。
“台球打得不错啊,怎么就要走?”他抽出一支烟,递给陈绪思,“看在项老板面子上,今晚再玩玩呗。”
陈绪思看着他递来的烟,接过来点上了,说:“我要回去了。”
“大律师看不上我们这地方?”
陈绪思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捻了捻烟头管。
他见陈绪思真的不买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人看你有几分模样,都热脸贴冷屁股地捧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很风光啊?”
“是啊,怎么了,”陈绪思不解,不耻下问,“我让你们来贴我了吗?”
他转身就往外走。
那人偏不信了这个邪,仗着体重年纪的优势,伸手就拽住陈绪思的手,把他往旁边墙上按去:“我让你走了吗!”
在他靠近过去的一瞬间,陈绪思抬手卡住他的脖子,毫无顾忌地把烟头往他脸上戳过去——他的动作冷静得像放了慢动作,令对方有了时间恐惧和反应。
这人顿时猛地定住,烟头离他的眼球只差两公分的距离。
“你,你,你真是个疯子!”他立即松手,低头示弱,终于换来陈绪思的退让。
那人骂骂咧咧倒退着走了。
陈绪思忽然哈哈大笑两声,笑得直不起腰来。然后离开了台球厅。
他已经不知不觉玩到半夜,走在电线缠绕在头顶的房檐下,路过了这一路大大小小的夜宵摊和麻将馆。
他搭上一辆摩的,不到几分钟,周围就变成了黑影幢幢的凄清夜景。
他们家的老房子挤在镇里交通最方便的地方。陈绪思在这里出生、长大,住了十九年,摸黑走进去都不用亮灯看路。
这一次他没给自己留退路,连行李都扔在了院子前的废墟里,只能回来。
陈绪思从旁边挪了两块砖垫在台阶上,按照从前的记忆找到能卡住鞋的缝隙凸起,双腿一登,总算从围墙上翻进了院子里。
里面房子大门的钥匙没丢,他开门进去,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就先在床上躺下了。
叮咚一声。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光亮。紧接着又连续不断地响了起来。
陈绪思坐起了身,看见来电显示后,起身走出了房间。
屋子里久不住人,也许是线路老化,也许是没有缴费,更是黢黑一片,他接通电话走进院子前坪时,忽然被脚下一团东西给绊到了。
陈绪思干脆坐在了那团方块一样的东西上,开口对那边说:“我没事,只是回老家看看。是啊,没什么事也能回老家看看吧?我过几天……跨完年?或者过完年就会回律所,不会抛下你们太久的。”
对方是他的大学同学兼室友许临风,和他在同一家律所实习,有很多同门情谊,大概是个好学生互帮互助小组吧。
不过在这次回来之前,陈绪思在北京的时候情绪就有点不对,许临风当然会担心他,所以今晚才打了个电话来问问。
陈绪思笑着说完话,收起手机,然后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车票。
这是他提前买好的,目的地北海。
陈绪思想回他的十九岁最后看一看。
楔子2
如果一个人死了,死在人们最怀念他的时候,那么一定会有人给他上一辈子的坟。
陈绪思在灰尘漫天的黑房子里躺了一夜,天不亮,就裹紧衣服出门。
白雾茫茫的早市上什么都能买到,他提着买来的香烛、苹果、卤肉、两捧鲜花和两瓶酒去了墓地。
一路上露水湿重,陈绪思穿过了一片山林野地,吃完了顺路买的早点,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边吃边走,很快就到了地方。
这个地方他从小来到大,听徐锦因讲的,应该说在他刚出生满月不久,就被带着来过这里。
墓碑上刻着“英雄儿子陈绪之墓”几个字。
上面被擦得干干净净,放着新鲜的花圈。
除了陈绪思,还有人常常会来。
陈绪,是陈绪思哥哥的名字。
陈绪思把带来的贡品均分为二,一份摆在了他哥的坟前,另一份却不知道是摆给谁的。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陈绪思开口说了话,“但我不知道我讨厌的究竟你,是哥哥这个代词,还是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我知道,任何人都不该讨厌一个没有对不起过自己的人,可我过去这十几年来,真的很讨厌听见妈妈提起你,或者关于你的,别的什么……”
“不过,你应该知道,好几年前就有人重新来了我们家,替你做了我的哥哥……他和你不一样,他,哼,他做不了像你这样的大英雄。但和你一样,都有些讨厌。”陈绪思笑了。
“也许一切都是命里定好的。”
陈绪思临走前,又把不知道是给谁摆的那份贡品拿了回来,一个个装回塑料袋里,很是吝啬。
最后说:“虽然我还是不会游泳,还是重新变得害怕,但我已经决定了,要再去看一次海。”
“第一次跟你说这么多话。如果我问,哥,我的英雄哥哥,你会来救我吗?
“你们会吗?”
无人回应。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了,转身咬下一口苹果,快步离开。
前往北海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已经近在眼前,但陈绪思还是把家里通上了电,把四处简单打扫一番,然后整理好行李,只等出发。
等待的空闲的时间也很多,陈绪思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晒冬天里的太阳,静静地看着屋子里也是这样一成不变,和当年的影子重叠在一起,都一模一样。
不过现在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但凡是在这片地方听说过陈绪思他们家故事的人,都明白,有些事真不好说是不是命里就定好的。
徐锦因在陈绪思去上大学后,和程贵生继续大闹了几场,确认全都是因为他的存在,才让程拙接触到了陈绪思。这是引狼入室。他们彻底散了伙。她对陈绪思同样失望至极,只说他长大了翅膀硬了,以后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她不会再管,紧接着就一个人搬去了大姨家,要和陈绪思断绝母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