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沈慈看着侍从的眼睛,见后者一声不吭,也不恼,只是微微笑了笑,不顾那一滩血迹,把羊皮卷一卷收在臂弯中。
他往住处的方向走了两步,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回过头轻声道:
“杀人,不也就这么简单吗?”
那一瞬间,侍从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只觉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气,顺着瞳孔迅速蔓延到每一根血管里。
这一刻,面前这个人带给他的恐惧,已经不再是满身的血迹了,而是浓稠的血液后,那一双淡色眉眼。
那一双不含任何情绪的眉眼。
侍从从心底疯狂生出恐惧,无数根神经都在向他咆哮,快跑,快跑,快跑!
然而下一秒,他便被人从身后叫住。
“等等。”
沈慈望瞭望天,见天色正好,日光灿烂,便温和的对侍从道:
“既然我的同伴都还没出来,我就也先不回去了。”
“麻烦给我找一本佛经吧,我想在这里把唐卡做完,”他道,“明天上交圣物,我总要完成的尽善尽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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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文建华才从门里跌跌撞撞的走出来。
他也是满身的血迹,手中攥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皮,不仅如此,还带着一身灰扑扑的印子,显然是被踹的。
除去那些被顶踹出来的印记,文建华胳膊上、大腿上,手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在不停向外淌血。
沈慈坐在回廊的阴影下,远远瞥过去一眼。
见文建华面色微微有些恍惚,脚下走的缓慢,眼底却逐渐凝实成了一种奇异的狠厉,彷佛脱胎换骨一般,沈慈便收回了目光。
文建华已经被异化了。
他垂下眼睫,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已经洗清了血迹,却还是散发著一股腥气的羊皮。
那股血腥气萦绕在鼻腔下久久不散,就像某种灵魂仍在徘徊。
沈慈静静的看着平铺在桌子上的羊皮,佛经就摆在一旁,那只拿着笔的手却迟迟没有动。
藏区讲万物有灵,可在这圈出一方天地的棚圈中,牛羊的命,跟自己的命,终究是不同的。
就像是南喀和卓嘎,同样都是有灵魂、有思想的人,却因为流淌着的血脉不同,一个可以享尽荣华富贵的供奉,一个却永远无法翻身。
他只是个外人,他救不了藏区。
这是古沌天的特殊景区,想要改变这一切,只能靠南喀的觉醒。
可是忍受了这么多年的践踏,看遍了普陀罗宫的金碧辉煌,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南喀不被异化?
“咔哒。”
远处又传来一声推门的响动,沈慈抬眼看去,这次是潘龙从牛棚里出来,手里攥着一根鲜血淋漓的骨头。
“快……快来给我止血!”潘龙面色煞白,胸口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正汹涌的向外淌血,“我要死了!”
“你们这些人到底怎么安排的,居然让我自己按着一头牛,知不知道那牛都疯了!一蹄子把刀踹我胸口里了!”
他受了重伤,声音却嚷嚷的很大,牛棚前顿时一阵忙乱,侍从全部围了上去,手忙脚乱的给他递纱布。
在一片嘈杂声中,沈慈目光微动,瞥进了牛棚里。
那里面是一头躺在地上的老牛,左腿血肉模糊,已经不知所踪了。
它一动不动的盯着一个地方,呼吸微弱,分明受的不是致命伤,一双牛眼中却只剩空荡荡的绝望。
沈慈知道,它活不下去了。
即使潘龙割下来的只是腿骨,但被人挑出来,就代表它就是那个叛徒,哪怕只伤到了一根毛发,也必须死。
远处脚步声攒动,已经有侍从拿起鞭子,进入牛棚去处理后续了。
沈慈垂下眼睫,没有再看,重新拿起笔,沾了沾混着金粉的颜料,慢慢在羊皮上写了起来。
陈锦绣为什么还没出来?
他知道陈锦绣和那两个人不同,她身上那种女性特有的敏锐和第六感,让她比那两个浮躁的男人,更快察觉到了富丽堂皇下的恐怖。
让一个已经洞察到恐怖的女孩,去亲手在活物身上剥皮挖骨,的确很困难。
但在这种不做就要死的情况下,如果在自己的性命和牛羊的性命中选择,大部分人,或者说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自己的性命。
陈锦绣不是那种割肉饲鹰的性格。
按照正常的情况,即使再难以抉择,陈锦绣现在也应该出来了,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静。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慈心中隐隐有些不平静,他直觉有些事情已经脱离他的猜测发生了,陈锦绣那里,很可能出了意外。
然而还没等他沉下心来,仔细的将所有事情梳理一遍,却听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
那声音凄厉无比,彷佛山峰轰然崩塌,是一个人只有彻底陷入绝望崩溃才能发出来的声音。
那一瞬间,沈慈突然意识到。
那是陈锦绣的声音。
第364章 “落……天……!”
“砰!”
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那破旧木门已经被重重的打开。
那木门彷佛也有所预感,和文建华吱呀呀声的逐渐异化、潘龙咔哒声的干脆狼狈不同。
这一扇门,几乎是以某种榱栋崩折的姿态,猛的摔在牛棚上!
下一秒,陈锦绣便从里面冲了出来,又在门口猛然停住脚步。
“……”
她脸色苍白,面如金纸,在风中抖的像一张废纸片,只能撑着门才得以站立,就这么闯进了无数目光之下。
潘龙还捂着伤口哎呦哎呦的发火,猛然听见一声尖叫,吓得手一哆嗦,险些把纱布戳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里。
“这是在干什么!”他一看是陈锦绣出来了,被打断的怒气重新翻了一倍,嚷嚷道,“小娘们胆子怎么这么小,杀个牛羊,叫唤什么!”
“至不至于!”
文建华的目光也缓缓移动过来,在那层呆滞之下,闪过一丝血腥的冷光。
“锦绣,这什么了?”
他盯着陈锦绣狼狈而恐惧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模糊的关切,又像是循循善诱的逼近,轻声道:
“你是看到什么了吗,别怕,你说出来,不管是什么东西,我们都会帮你的。”
两个人一个怒气冲冲的逼问,一个温和从容的关切,两种目光交织在一起,裹挟住陈锦绣。
然而陈锦绣什么也没有说。
她甚至一个人都没有看,如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剧烈的恐惧,感受不到任何言语。
沈慈在远处看的真切。
那双秀气的眼睛在几个小时前,包含着俏皮、惊异,一点点恐惧、一点点怀疑,现在却只剩一层薄薄的泪水,蒙住了所有情绪。
又或许不是蒙住了情绪,而是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觉。
只有生理性的眼泪,能证明她还在呼吸,还是一具能够对外界做出反应的躯体。
沈慈眼底滑过一抹凝重。
把一个正常人逼成了疯子,这绝不是因为什么剥皮挖骨的压力,在羊圈牛棚里,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喂,什么情况?”
“刚才那声尖叫是谁的,最后一个外乡人出来了?”
方才伴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牛棚和羊圈的木门被人用力撞开。
这巨大的动静,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门口的侍从全部被惊动,纷纷围了过去。
陈锦绣瞳孔骤然扩大,下意识摇着头向后退步,却不知道根本无路可退,重重的撞在了木门之上。
“呃……!”
这种剧烈的钝痛,似乎稍微唤回了一丝意识。
眼泪顿时夺眶而出,陈锦绣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疯狂转动着眼球,下意识向沈慈望去。
那双眼睛仍然是那么沉静,彷佛什么也照不进去。
然而在这欲望疯长的地方,只有这双眼睛仍然如雪山一般澄澈而纯洁,不为任何财富与权力而动。
“呃——!”
陈锦绣不知为什么,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竟然开始直直的流淌出血泪。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在因恐惧而决堤的泪水中,发出了几声不成型的嘶鸣,哆嗦着比出两个无声的口型:
“落……天……”
“落……天……!”
她吼得声嘶力竭,然而沈慈离得太远,除了两个模糊的口型,根本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陈锦绣究竟想告诉他什么?
他皱了皱眉,罕见的升起一种焦躁,余光一眼瞥过去,却看到陈锦绣两手空空,身上没有半点血迹,心中顿时一沉。
不——
要出事了。
他霍然站起身来,大步向陈锦绣走去,某种不安的预感在他脑海中愈发剧烈,是他进入藏区第一次如此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