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被哈桑扶正,靠在他厚实的胸肌上,鼻尖一直似有若无地萦绕着威士忌微醺的酒香,而哨兵的偏高的体温更让他感觉自己像被温泉包裹。他开始还竭力支撑自己不要睡过去,但在黄金狮有节奏颠簸的脊背好似婴儿的摇篮,催眠效果绝佳,温述到底没支撑住,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哈桑怼摇醒了。
  他感受到刺眼的眼光照射在自己的眼皮上,下意识用手遮挡。稀有的阳光让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圣所,只有那里有可调节亮度的人造太阳。
  本能比理智更先感受到不正常,温述强忍着双目的刺痛睁开眼睛,眼眶里瞬间分泌出一层泪水。
  低沉浑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妞儿,该起床了。”
  温述立即跳起来,推开身前的人,身前的壮汉纹丝不动,自己却因反作用力连连后退,脊背撞到了玻璃门,门没有锁,温述直接摔进门内。
  哗啦哗啦的风铃声响起,前台的老板被惊醒,揉了揉眼睛说道:“欢迎光临。”
  温述看着哈桑逆光的高大身影,混沌的脑子彻底清醒了。干燥的热浪让他的眼耳口鼻都又干又疼,温述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盘古塔境内,并且已经朝着边境方向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他哑着嗓子问:“这是哪里?”
  哈桑回答:“盘古塔,塔依拉市。”
  温述立马掉出终端看地图,看一眼定位就瞳孔地震,连声惊呼。
  塔依拉是一个边境城市,他们居然骑着精神体狂奔八小时,自己眼一闭一睁,就横跨了整个盘古塔!
  怪不得温述可以看见阳光,原来是因为边境城市工业基础差,没有经济实力建造石泪金反应炉,反而给了人们得见天日的机会。
  但看这个日头,太阳已经西斜,为周围的一切景物镀上了一层暖色调,显然时间不早了。
  “我睡了几个小时?”
  “八小时。”
  还好,远比温述得知现在他身处何处带来的震撼小。起码在这八个小时里,他的体力和精神力都得到了极大恢复。
  “那你叫醒我干什么?”
  温述回头一看,发现他们正在一个破落小旅馆前。
  旅馆没有牌匾,用几张小木板拼了个前台,横竖摆了两张弹簧裸露的旧沙发,哪怕如此简陋,沙发对面竟还装了台信号不良的小电视。
  现在一楼没有人,只有前台后的老板守着。
  哈桑猫着腰转进旅馆,他一进去,空间就显得局促起来。旅馆老板有些胆怯地打量着这个哨兵,“住宿?”
  温述站起来拍自己身上的灰,正苦恼自己的兜帽和脖子里全是沙子,突然被哈桑戳了戳脊梁骨。
  “付钱。”
  温述指着自己,瞪大眼睛。半晌他憋屈地走向前台,“开两间标间。”
  哈桑纠正,“一间。”
  温述不解,“向导和哨兵共处一室合理吗?”
  哈桑粗声粗气道:“你跑了我怎么办?”
  谁强谁有理,温述主打一个能屈能伸,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和逃犯较劲,转头对老板说:“一间双人房。”
  旅馆房间的条件十分恶劣,但当下谁也没心情计较这点。两个人刚提着行李进房间,哈桑就进卫生间洗澡了。
  温述暗哂原来那流浪汉原来不是源于哈桑的独特审美。
  趁着哈桑洗澡,他下楼向老板买了点饮用水,付款的时候还感慨了一句这里一瓶纯净水能赶上他三天饭钱。
  纯净水不算冰凉,但灌进喉咙里时,仍让温述的五脏六腑都感受到了滋润。
  温述不紧不慢地上三楼回房间,刷开房门推了进去。
  一开门他吓了一跳,又退回去确认了一遍房间号,肯定自己没走错房间后才又进去。
  他和房间里坐在床边的男人大眼瞪小眼,问道:“帅哥,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第17章
  温述眨了眨自己干涩的双眼,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夕阳的迂回透过落满灰尘的窗子照进房间里,令他视线所触及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朦胧。天花板靠一根锈电线吊着的白炽灯危险地吊起,几块发霉的墙皮扑棱棱掉在那碎花布被子上。被子的颜色又硬又旧,颜色红绿搭配过于艳俗,而那高鼻深目,剃了个寸头的男人侧头看着自己。
  温述这才看清他的双眼是金色的,落日熔金的颜色。
  哈桑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白牙,“怎么,不认识了?”
  向导认人有两种方法,一是靠体貌特征,二是靠精神力感知,后者需要特别学习,但温述是会的。可就算如此,温述还是不敢认人。
  大变活人了!
  流浪汉变男模了!
  温述看了他一眼,脸一点点染上薄红。哈桑估计只有那一套衣服,刚才洗澡估计全换下晾起来了,现在他坐在床边,全身上下不着寸缕。
  “你……你把衣服穿上。”
  哈桑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多余的衣服。
  温述进了还氤氲着水汽的浴室,发现里面浴巾浴衣一应没有,半天才找到一条毛巾,扔给哈桑示意他遮一遮。
  那毛巾忒小,对哈桑而言胯都遮不住,只能遮一遮重点部位,但尽管如此,形状也十分清晰。半遮半掩,还不如不遮。
  温述一阵无语,“要不然你还是躺被子里吧。”
  “现在室温37度。”
  “你面对一个向导暴露身体,就是耍流氓。”
  “你觉得我在乎吗?”
  他都杀人了,还在乎耍流氓?
  温述忍无可忍,冲下楼向老板要两条浴巾,回去扔给哈桑,“我现在要洗澡,你老实点。”
  事实是,哈桑不可能老实,温述泡沫才冲到一半,哈桑就在外面鬼吼鬼叫,“你是小姑娘吗?搓澡搓这么久,都要搓秃噜皮了!”
  温述向来以情绪稳定著称,此时竟然额头青筋暴起,回怼道:“你是猴子吗鬼叫什么?!”
  “呦~还害羞了。”
  温述闭上双眼平复呼吸,就连那些圣所里幼稚的青春期哨兵都不会用这种方式调戏向导。
  冷静,温述,你和他计较什么?
  乘坐渡轮去往南部联合塔,找到那个名叫巴拉特的小镇,再打听打听里面有没有个黑发黑眼的外地女人有过一个叫白繇的儿子,将白繇学长的遗书送出去,自己的任务就达成了。
  尽管他这样催眠自己,温述知道这样并不能说服自己。若是仅仅为了送一封遗书,温述也许不会离开白塔,究其原因,他是为了自己。
  杨明弦曾将他十岁之前的记忆覆盖,让他不必回忆某些痛苦的过往。春晖大桥事件过后,温述原本的线性记忆变成了零散的片段式,这让他遗忘了一些东西,又想起了一些更遥远的回忆。
  温述想起,自己小时候生活在一个矿业小镇上,镇上的每个人血液里都流淌铁臭和焦油的气息。那里仅仅驻扎着少量的哨兵和向导,而镇上的居民们将他们奉若神明一样尊敬。温述由叔叔婶婶抚养,叔叔婶婶更偏爱自己的亲生骨肉,对温述很不好。
  温述从七岁开始下矿,在大人身后灰头土脸地捡碎煤块,甚至由于身材矮小,机器故障时,甚至还被拴着根绳子吊进工业烟囱里清理烟灰。这些记忆都过于久远,又被杨明弦有意模糊过,温述回忆这一切,只感觉在看别人的故事。
  但这确实是他一生最开始的记忆。
  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逃离家庭,被巡逻队带回白塔的那一晚。那时他刚刚分化,发着高烧,被惊恐的叔婶毒打一顿后关进橱柜里,他用尽最后力气砸碎窗户,逃出家门,躲进一处铁矿坑。
  呼啸的狂风裹挟着纸灰余烬般的灰黑雪片,雪片淹没了他的口鼻,灰色覆盖了他的全身,渗透了他的皮肉、他的骨血、他的灵魂。他额头滚烫,四肢冰冷,喉舌腥甜,以为再也走不出那个幽深的矿坑,再也走不出那个大雪夜。充盈他视线,陪伴他在雪夜的,只有那些乌黑的、冰冷的、闪烁着幽微红色荧光的铁矿石。
  被冻死前,巡逻队发现了他,并将他带回了中央白塔。
  杨明弦教导他,一切污秽、一切罪孽都要被隔绝在塔外,人们倾尽一切资源维护着塔的绝对纯洁、绝对高贵、绝对正确,这里永远是田园牧歌的伊甸园。
  李铭钺和一众贵族告诉他,他是高贵的向导,理应割舍一切肮脏的过往,宁可蒙上面纱永居高塔,也不可染上塔下的尘埃。
  许多师长又教导他,他的灵魂属于白塔,他要为塔而生,为塔而死,成为戍守界碑英灵,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但现在的温述只想问
  ——塔下的人呢?
  千千万万个和年幼自己一样孱弱无助的普通人呢?
  没有人为他们战斗吗?
  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分化为向导,矿区的巡逻队还会联合三个大区的警力,不遗余力地寻找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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