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阎止在侧静静地听着。
萧翊清想了想,又露出一点笑容来:“三哥和你母亲很早就定了亲——她是先帝时右相的女儿,还没出阁就封了荣成郡主。郡主性格活泼,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自小像掌上明珠一样的宠着。她随右相离京公干,偷偷地看见了你父亲,心生喜爱,便偷溜出去扮做浣纱女捉弄他。却不想你父亲对她一见倾心,四处打听出了她的来历,当晚便去向右相说明了心意,婚期也跟着往前提了几年。”
那一场大婚办得煊赫鼎盛,人人称赞是一对璧人,京中至今仍然留有传颂。但就在短短七八年之后,右相受牵连先废太子事败被贬,郡主早产,血崩而死,阎止自小没有见过母亲的模样。
他想着便问道:“右相是母亲的母家,就算父亲要查抄先废太子,怎会不顾及他们呢?”
萧翊清沉沉地说:“右相是先废太子最为坚定的拥趸之一,与漓王结亲只是为了巩固势力,再兼先废太子于男女之事上,也实在是过于混乱,右相不舍得把女儿送出去。但皇上为了斩草除根,杜绝先废太子死灰复燃,不肯给右相一门丝毫生机,背着你父亲下了杀手,顺带废除了左右相的位置。这件事情之后,你父亲进宫同皇上大吵了一架,自此之后他们的关系就不太好了。”
阎止沉默,忽然叹了口气:“四叔,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国公爷和我父亲都是清正之人,他们为什么会扶持这样一个人登帝位呢?”
“心性。”萧翊清望着不远处的紫薇花,时节已过,树上不见紫蕊,只有重重的绿荫。
他说:“先废太子死后,先帝其实最属意于你父亲,是先皇后所出,又是他一手带大。但你父亲一直不愿意坐这个位子,反而力保他的二哥,也就是如今的皇上登位,先帝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更何况,皇兄少年之时也不是这样的,人都是会变的。”
夜风轻轻地吹过,从池塘上徐徐地飘过来,在夏夜中难得地多了一丝清凉。庭中花草散着芬芳,与这柔柔的夜风一起,轻轻拂过两人的衣襟。
“恩将仇报,以怨报德,”阎止看着夜风之中草木摇动,轻轻地,“我们这位陛下,心性向来如此。”
萧翊清说得累了,靠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他想喝一口桌上的梅子茶润喉,可最终没有动。他如今吃不下去任何东西,即便是喝药也会如数吐出来,只能勉强喝下去一点清水。但是天亮便要庭审,他不欲使阎止分神,便嘱咐众人不要提起此事。
他收回视线,平了平气又继续道:“不合时宜的温情,不合时宜的狠毒,瑞王变成如今这样,也是陛下一手教出来的。他心中忌惮恐惧的人太多,便难以甄选有能之人,能被扶持起来的都是庸懦之辈,无怪乎朝堂衰微。”
他停了一下,忽而看向阎止道:“兖州案平定,朝堂必将为之翻覆。凛川,来日若你入朝,当选贤才良将为辅。”
阎止不知为何觉得心中一空,一种没来由的慌张忽而攫住了他。他侧过身抓住萧翊清的手,切切道:“凛川临朝尚浅,恐怕要难辨良才。朝中济济,何人贤良,我只有靠四叔才能甄别呢。”
街上打更又响,该到入宫的时候了。
萧翊清笑着答应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前去。阎止不舍地起身,换罢朝服很快便回来了,见萧翊清站在廊下等他。月色还未下去,他一身月白华服长身而立,像一道清而长的竹影。
他上前几步,伸手整了整阎止的衣襟,又为他把冠冕扶正,把阎止的双手握在掌心珍重地拍了拍,抬起眼睛看着他道:“你这孩子……来时路这样艰难,你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知历了多少艰难险阻,四叔心中你以为荣。你父亲与国公爷看着,想必也是一样的。此去上殿翻案昭雪,必将光明万里,前路坦荡,什么也不要怕,只管去做便是。”
“四叔放心,”阎止看着他,“你在府中安歇便是,不必为我担忧,且等着宫中的喜讯就好了。”
他走到庭中却又回头去望,见萧翊清仍立在抱厦里,神色间带着温和的笑意,静静地目送着他。他没来由地心中茫然,涌起一阵酸楚与惶恐。
他往回走了几步,到了阶下又仰起脸来:“四叔,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我还有话要和你讲……好吗?”
“我知道,”萧翊清轻轻笑着,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四叔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萧翊清扶着廊柱久久地立着,直到那道背影走过院门,与他满眼不舍地最后一望,终于消失不见。
黎明破晓,兖州城外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天上星夜仍在,四下黯淡得看不清楚,只有朦胧的影子。
距离换岗还有不到一刻,岗哨极目远眺而去,不见荒原上风吹草动,便揉了揉眼睛,尽力提起些精神来,盼着什么时候能下去好好睡上一觉。但就在他揉眼的瞬间,只觉得余光中一道亮光裹挟着劲风掠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他不禁转身去看,只见三四支白羽箭尾带火星,正朝着箭楼而来,唰的一下将盖顶的茅草点着了。他霎时就醒了,掏出腰间号角用力吹响了三遍,高声报喝道:“军情滋扰,城防戒备!”
城门应声而开,两队巡防从中飞驰而出,灭了火提戟布盾列成一排挡在城外,却见远处一片空茫,仿佛那几只白羽箭是凭空飞来的一样。
在不远处的城门上,萧临彻披衣而出,头发也不曾束,沉沉地望向远处,周遭又安静下来,连野草在风中吹拂的沙沙声也听得清楚。
“怎么回事?”他问雷晗铭。
后者跟在他身旁,看了看空茫的夜色,说道:“兴许是西北军的小股滋扰,想借天明之时钻个空子,但见我们有备而来便撤退了。殿下回去吧,我会派人出去,把他们抓回来的。”
萧临彻没有应声,而是站在城门上又看了半刻,才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身要往回走。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只听远处隆隆两声,像是有什么重重锤了一下地面。他立刻转身去看,但还来不及回头,身后两声尖啸两枚火炮携风而来,火焰映亮了周遭万物,如同太阳下坠落入人间,重重地打在兖州城楼外的瓮城上,碎石铺天盖地落了下来,脚下顿时地动山摇。
萧临彻立刻掩过头向后撤,只见数架登城梯齐齐搭在了城门上,一阵箭雨紧接着飞了上来。他出来时没有佩剑,便随手从架上拎起一把大刀,挥手打落了几支便要回屋去。他紧贴着城门边沿站着,一如在幽州城墙观关内郡的火场一样。但他如今来不及倒退,余光见一点星芒正遥遥的瞄准了他。
傅行州身跨一匹高头黑马,已然杀出重围到了兖州城下。他手中满弓如月,三支笔杆粗的箭正指着萧临彻的眉心。
萧临彻提刀相迎,只见箭已离弦,顷刻间便倒映了在自己的瞳仁中。与此同时,数枚巨炮同时下落,轰得一声映亮了整座天幕。
天色欲曙,四下已渐渐显出轮廓,京城正一点点地亮了起来。众臣列在宫门外,靴底碾着露湿的青砖,只待宫门开启。暗夜未明,两侧的禁军正值交替换防,甲胄碰撞的脆响混着枪杆落地的沉音,铁枪的寒锋在这黑暗中隐约闪烁着,如同悬在头顶的冰棱。
今日殿上要开审兖州案,众臣都在等一个结果,因此人群中虽静却人心攒动。朦胧之中,忽听不远处一阵骚动,是刑部将杨淮英押送到了。他被关在铁笼子里,从众臣面前缓缓而过,马车碾过石板路轧出刺耳的吱呀声,有人下意识扭过脸,有人却直勾勾地盯着。众人各怀心思,看着这个锈色的小点慢慢远去,走旁侧的小门进了宫,隐入巍巍帝阙之中。
阎止已带着御史台的人先一步进宫去了。朱门将启,宫门前小太监高声唱喝,两扇大门缓缓而启。林泓福至心灵,忽而仰头看向天际,只见一道明光穿云而下,打在遥远的金色琉璃顶上,熠熠生辉。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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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修改了一下前文的时间和表达上的bug,顺带手整理出了一份人物年龄表。均为故事开始时的人物年龄,到目前162章,所有人年龄+1
阎止23
傅行州25
萧翊清31
黎越峥36
林泓24
瑞王32
太子35
言毓琅20
傅行川34
贺容29
封如筳34
周之渊14
章阅霜24
崔吉20
谢谢阅读。
第162章 罪业
殿中朝日煌煌,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碧空湛蓝如洗,万里澄波不见一丝云彩,明光朗朗的照在大殿上,在阶前映出一片耀目的白光。
一只游隼停在金色的檐角上,乌黑的羽毛在日光下闪耀发亮,仰脖叫了一声。
廊下的小内侍见了,想要拿了竹竿去驱赶它,被身侧年长的内侍拦住了,低声道:“今日朝会不同于平常,你我都需格外谨言慎行。还记着师父昨晚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