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这话是问自己的,马诘刚要回话,一颗心却毫无征兆地砰砰砰狂跳起来。他心下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深吸了口气才打算说话,只听窗外遥遥地传来几声沉闷的击鼓声,正是宫门外报战事的擂鼓。
  盛江海闻声猝然变色,神色凝重地快步要往门口去,却见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地抢先闯进门来,扑倒在地下便喊:“北关急报!羯人突犯,锁龙关遇袭,西北军败退三十里,据守停风阙!”
  殿中沉寂无声,似乎珍珠帘外的血腥气都减淡了,一种焦灼而凝重的气氛缓缓地落下来,像一张又湿又黏的巨网,把每个人都密不透风地困住。
  沉闷的战鼓声像死亡的步子般,一声接着一声走近内廷,越是靠近,越显得惊心动魄,令人胆寒。窗外天光依旧明朗,暖和的日光轻拂着窗下的水仙,却无端看得人心中生寒。
  “呈上来,”皇上坐直了身子,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傅老将军,话像是从后牙槽里挤出来的,“战报如何?盛江海,给朕一句一句地念!”
  咚咚咚咚——
  震天的擂鼓声将停风阙淹没,喊杀声像潮水一般涌上山峦。兵器交戈声从山脚下铺到半山腰,黯淡的天色被火光映得雪亮。
  傅行川回到北关之后,两兄弟几乎没有时间叙旧,转眼便各自领兵分南北两线,约定说好一方战事稍缓,则立刻回头驰援。
  巨炮的轰炸依然在继续,回营的道路完全被炸断,山麓间的石块落雨般簌簌地掉下来,不停地积攒在道路上,逼得傅行州只得回身迎敌。血锈味与焦糊味混合在冰冷的空气中,停风阙山间已然变成一片火海。
  “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徐俪山在白羽箭落下的空隙间,朝他竭力地喊,“羯人堵着我们的路往下压,这样我们都得死在这儿。我带人往回开出一条路,我们不能都困在这儿!”
  傅行州挥枪挡开一阵箭雨,拧身反手将背后的偷袭挑在马下,鲜血淋满了他的右臂,却没有应声。停风阙地如其名,狭窄难行,九曲迂回,便是轻捷如风也难通过。羯人既已先断了他们的后路,必不会给他们出去的机会,带人硬冲就是去送死。
  他勒着马回过头去,望向通往北关的断路,余光却见下弦月被团云笼罩,在天边黯淡沉默地高悬着。他在心中默算着时刻,突然回头面向众军,高声喝令:“西北军听令!军中重炮已在驰援,最迟再有一刻钟便到。大营在后,退路永不是死路!可羯人已入停风阙,正是我军中天险,与入我囊中之物何异!此时不杀之,当待何时!”
  他话音刚落,只听身后咻地轻啸一声,而后轰隆一阵破了天似的巨响,西北军的重炮将碎石炸出一个大口子,贺容跨着一批枣红的大马,扬蹄从碎石砂砾间一跃,领在前面冲进来,一阵箭雨紧跟着落下,羯人顿时哗然而散。
  傅行州拨马让过,向他道:“比预计的还早了半刻,你来的倒快。”
  “程兄弟帮了我从东线脱身,”贺容抹了把下巴上的灰黑,把程朝从他身侧让出来,“要不是他,兴许就真赶不上了。”
  傅行州一见他蓦然变色,促声问道:“不是让你跟着凛川吗?你怎么自己到这儿来了!他人呢?”
  程朝一头一脸的血污,像是几天几夜都泡在泥潭里似的。刀握在手上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被层层叠叠的血污盖满。他一双眼睛像是深深的潭水,此时此刻却被厚而灰的冰所覆盖,比划着说,萧临彻使众军哗变,幽州城监守自盗。
  傅行州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连带着心肺都寒冷下去。他捏紧了缰绳,却见程朝神色如石道,他让我来找你求援。
  天边下弦月晦暗不明,一阵云团飘过,便彻底看不见影子了。
  阎止从地牢里慢慢地走出来,便见萧临彻负手等在牢门外。他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小灜氏打帘子望过来,雷晗铭站在旁边,一双眼睛凶狠地盯着他。
  萧临彻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来,便问:“死了?”
  阎止说:“殿下设局想除掉田高明,还要借我的手,未免太过于大费周章了。”
  “这不是要帮你报仇吗,”萧临彻看着他,“这份投名状,世子殿下满意吗?”
  阎止一哂,旧事翻覆暗潮难平,他心力耗竭之下,此时此刻听见什么都显得远远的,仿佛听不清明似的。夜风将远处的硝烟味送来,他仰起脸来迎着冷风,长长地呼出口气:“人人都可以递投名状,唯独你萧临彻没有资格。你亏欠衡国公府太多,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帮你的。”
  “话不要说得太满,”萧临彻笑着端详他,“临徵,事到如今我还是这么称呼你吧,这件事十三年前你就应该明白,很多事情本就由不得你。”
  他说罢笑意顿消,忽然一把将阎止扯到跟前,拧着手腕从脊背后压过去,登时闷哼了一声。萧临彻充耳不闻,就着这个架势堪称粗暴地一把将他塞进了车厢里,重帘落下,将一地月色隔绝开去。
  车帘再掀起来,阎止被晃晃悠悠地推下了车,眼前晕眩不已,一时间只觉得想吐。他再看清时,才知道身在城中最高的望江楼上,萧临彻命他往北城门处看去。
  城门外混战一片,火光冲天,流民在期间哭喊彷徨,四处皆是断壁残垣。高台上的冷风令人清醒,阎止压下胸口的不适,问道:“瑞王无力守城,以至于幽州不战而败,是为无能。费了这么大劲,你就让我来看这个?”
  “当然不是,”萧临彻道,“我是想告诉你,傅行州要输了。”
  阎止极目向北眺望,远处冰原上依旧红彤一片。他眺得再远也见不到傅行州,但即便只是这样向北去看一眼,也足以让他觉得安慰。他倒退了半步,伸手撑着柱子才勉强站住:“羯人尤在北关之外,殿下高兴得太早了吧?”
  萧临彻说:“你一向机敏,怎么如今倒看不清了?西北军后路已断,绝无可能现在回防。但幽州城要保不住了。幽州知府被杀,城门为羯人所破,而傅家兄弟近在北关而不回援,难道不是大过?更何况,傅行川抗旨自京城来北关,最终却一无所成。若你是皇上,这北关要不要易姓而治?”
  阎止一笑,仰头靠着柱子说:“那殿下认为,北关当易成谁的姓呢?”
  萧临彻望着城门外的战火,忽然侧过头来看着他,眼底里倒映着层层火光,更透露着丝毫不加掩饰的野心:“我姓萧你也姓萧,天下本就应当是我们的,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傅家历经此战一败涂地,假以他日,更要不复昔日威名。傅行州给过你的东西,庇佑也好、宠爱也罢,他往后都给不了你了。”
  阎止笑了笑说:“你贵为亲王,却与臣子执意相争。如今萧氏得掌天下,如此狭隘,难道不是堕先祖之威名?更何况,你奉皇命来督春耕,幽州遭难你却无力率人抵抗。傅家赏罚且不论,你真以为能独善其身?或者我换个问题,陛下派你来督春耕,是因为看重你吗?”
  萧临彻不说话了,一双眼睛沉凝凝的盯着他,像要探究出个所以然似的。阎止则转向一边,看向远处,跳动的火光让他脸侧微微带上些嫣红,明暗交杂之间,一时恍若天上人。
  萧临彻敛下目光道:“说起来,你才是更应该贵为亲王。以漓王叔地位之尊贵,当年何等鼎盛。你身为王府之子,应当过得比我们都要好才是。这么多年,你心中难道没有不平?”
  他顿了顿又道:“临徵,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若是助我登上了那个位子,莫若说是漓王的亲王位份,便是衡国公府的陈年旧案,也可以一并帮你翻了。我知道你一直想追查衡国公府的旧案。我今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此对着天地发誓,如何?”
  阎止冷漠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问我心中是否不平?世路坎坷,人人心中皆有难过之处。可再有不平,也断不能为虎作伥。国公府的旧案是要昭雪,可我要定罪的人亲口翻案。萧临彻,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萧临彻晦暗不明地看着他,忽而一笑:“父皇久居高位,高处不胜寒,越老越是心狠了。手足相残,鸟尽弓藏,把亲儿子困在陪都整整十三年,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衡国公府是他心中的一根尖刺,你想要把它活生生地拔出来,还真以为自己能走到那一步?”
  “我等了十三年,那样多的人都走了,我早就不急于一时了,”阎止说着,却垂下眼睛看向楼下的街道,轻轻地,“瑞王殿下,你此时此刻更应该担心自己。幽州若是失守,你可以借此上谏,污蔑傅家。幽州要是守住了……”
  他笑了笑,心情仿佛很好:“……你可就要回去坐牢啦。”
  他话音刚落,只听城南隆隆声由远而近,铁蹄声踏在幽州城的青石板上,远处的交戈声倏忽而停。数队银甲士兵几息之间便杀到望江楼下,箭声呼啸之间巷中爆起乱战,场面顿时轰然。
  一人铁甲银锋斜身跨在马上,正是林泓。他抬头望去,毫不犹疑地搭弓瞄向萧临彻眉心,向周围怒声喝道:“瑞王勾结羯人,实乃乱臣贼子。谁人诛之,谁人可得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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