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阎止听罢睁了眼,大半张脸埋在躺椅柔软的头枕中,露出一只明亮好看的眼睛对着他,停了片刻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明天一早我就回来,我保证,”傅行州凑近些,亲了亲他的鬓角,额头顶着额头说,“知道你早上没胃口,但是一会儿还是要好好地把药喝了。元宵我让他们早点煮上,你如果喜欢就多吃几个。我明天早早地回来,正月十六再陪你吃,不晚。”
  阎止嗯了一声,从摇椅上坐起身来,伸手拢了一下他的衣襟,仰着头道:“知道了,你不要急,处理好了再回来。今天风大,你记得把那件厚氅衣穿上。”
  月色高悬,营中的事情很快就解决了。军营里赶上过节更是热闹,一顿热腾腾的元宵吃完,留守的将士便聚在一起喝酒,不多时围成一圈开始吞云吐雾地搓麻将,说笑声与划拳声混着酒香,弥漫在大帐鞭炮未散的空气中。
  傅行州被敬罢一圈酒,架不住人多,到底是没少喝,他待在帐中觉得气闷,索性披衣出帐,抬头见空中星月明亮,闪闪的银河如同宝石般闪烁,静静地淌在无垠安宁的夜空之中。
  “天这么冷,总督怎么出来了?”贺容今日轮值守在帐外。京畿的军营管的没那么严,封如筳不知哪里打听来的消息,黄昏时分竟然买了酒追来。太阳下山,城门已经落锁,贺容没办法把人轰走,只能留在自己帐里。
  傅行州道:“我出来散散心,你回去歇着吧。”
  贺容见他走到一旁要牵马,还是多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跑一圈马,”傅行州翻身提缰,骏马憋了一整天没出圈,此刻去了烦闷欢实地叫了一声,扬了扬前蹄子,“不用跟着。”
  月夜明朗,柔和的月光如薄纱一样洒在荒原上,为远处低矮起伏的山峦镀上一层温柔的银色。傅行州纵马向北疾驰不知多久,提缰回望时,军营里笑闹喧哗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了,唯有凛冽的北风呜呜咽咽地盘旋在四周,天地之间无声无息,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再次举目看向夜空,远离了营中的灯火与鞭炮,荒原中的星星显得更明亮了,遥远天边金星闪耀,让他想起阎止的眼睛。
  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温和含笑的,也曾笼在欲念里薄薄地噙着泪,微微抬起来看着他,引得人自知而不自知失了心念神志,倾彻湖海,浪卷云飞。
  骏马看他不再牵缰绳,便自顾自地翻开地上的石头啃草皮,尾巴很放松地甩来甩去,撩在傅行州的后背上。他的思绪被打散,又是一阵北风吹过,一时间却也心思澄明。
  他心里不由得想,这么晚了,凛川不知歇下没有,晚上的药有没有喝?
  他正出神,却听身后马蹄声由远而近,马声长嘶,引得他骑得这匹马兴奋地应和,甚至顾不上主人的指令,要掉过头去寻找同伴。
  傅行州心有所触,立刻拨马回身,只见阎止在月色下纵马而来,身上的银色披风倒映出如水般的月光,笼在周身莹莹生辉,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一样。
  他顾不上诧异,迎上去解下氅衣将阎止兜头盖脸的裹住,双手捧着脸颊搓了又搓,低头亲在他冻红的鼻尖上,低声问:“这么晚了,又天冷,你怎么来了?”
  “我想见你,多一刻也等不及。”阎止仰头碰了碰他的脸颊,又向后退开些许,“正月十五正逢良宵,你难道不同我过吗?”
  傅行州捏着他的下巴吻了下去,双臂一收将阎止面对面地抱到身前来,隔着氅衣紧紧地拥住。天地间明月高悬,两人的心跳声映在一起,越听越是剧烈。
  “别把衣服给我,会冷的,”阎止将脸藏在氅衣硬而密实的毛中,以此掩饰脸上的红热,却问,“北关的夜月也是这样的吗?”
  “我不冷,”傅行州低头蹭他发顶,又道,“这里哪及关外,北关天高辽阔,赶上这个时候,天上群星如海,层层叠叠,那才叫景色壮丽。整个天空倒悬如斗,星星像是从天边一颗一颗地落下来,好像伸出手就能摘得到一样。”
  “手可摘星辰……”阎止抬起眼睛望向他,“那傅将军,你摘到最亮的那颗星星了吗?”
  星夜静谧,荒原上的风也跟着停止了,绚烂的星空倒映出迷人的炫光。两匹马不知何时厮磨起来,一个追着另一个,响鼻声喷在一起。
  傅行州深深地看着他,却反手一抽马屁股,掉头往营中去。阎止靠在他肩上,眼中倒映出世上璀璨无二的星河,听见他说:“我已经摘到了。”
  主帐里漫起潮湿与热意。阎止缩在被子里喘息未平,就被裹在毯子里抱出屏风。傅行州把他抱在腿上坐着,用勺子喂了一口元宵。
  新旧相叠,阎止后腰上全是淤青,被揽住的时候不由得轻轻挣扎了一下,听见傅行州问:“好吃吗?”
  阎止其实没吃出什么特别来,便含混地点了点头,又被往上抱了抱。他听见傅行州说:“正月十五还没过完。吃了元宵,一年都平平安安,没有忧愁。”
  阎止模糊地应了一声你也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便摇头表示不再吃了。傅行州看了看他,把碗拿到旁边去,揭开毯子靠在椅背上收过他的手臂,仰头继续细密地亲吻他。
  “凛川,”他朦胧地听见傅行州在耳畔说,“此夜良宵,还没有完呢。”
  京畿的事情比傅行州想象的要复杂,次日上午他还是没能回城,反而被拉着议事,直到快午时方歇,若不是阎止来找他,他就要食言了。
  他从帐中出来,见营中众人把靶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这是在干什么呢?”他问贺容。
  贺容说:“赶上过节,大家在比射箭玩儿,营长出了彩头,二十吊钱呢,其他人见者有份,都有红包可拿,这队都排到营门口去了。”
  傅行州觉得新鲜,便挤到人群中往场子里看。
  围在外面的人是刚比完的,一个跟另一个说话,让他听见了后半句:“……我天那可真厉害,北大关的就是不一样哈。我瞅瞅还有几个人才到他上场,他还排最后,一二三……哎呀就五个人了,快了快了!”
  “这比赛,还不是一决胜负?”傅行州趁着两人说话间隙问。
  两个士兵赶忙回头道了声见过总督。刚说话的那个也不见外,看着场中叨叨:“像我们这一般人呢,拿个红包也就下去了。营长把有好手都留在最后,这靶子越挪越远,谁能赢到最后才能拿走那大彩头。这可是二十吊呢……我全家上下一年都不愁了。”
  傅行州问:“你刚说谁打得好?”
  “就那个,”士兵抻着胳膊向对面的人堆里指,“那个穿银袍子的,看到没,一箭正中靶心,还把靶子射穿了,啧啧啧,我怎么就没有人家那个本事……”
  傅行州循声望去,远处的阎止也看见了他,向他微笑示意。阎止的马背上点缀着各色珠缨,连辔头上都别满了,显然是刚刚赢回来的,琳琅满目地铺满了马背,阳光下如同亮闪闪的宝石。
  骏马好像也跟着很自豪似的,甩甩尾巴打了个响鼻,很抖擞的样子。
  赛程很快,听发令官点名,阎止遥遥向他点了点头。傅行州只见白马银衣越众而出,如电一般绕了半场,阎止在距离靶子的最远端拉弓搭箭,嗖的一声,众人还来不及看清楚,白羽箭已大半截没在朱红色的靶心里。
  叫好声随即响起,阎止如同未闻,纵马绕过后半圈,瞄准远处的靶子又是一箭。傅行州极目望去,只看到靶子被射翻在地,正中几环他并没再去看,只听得如潮一般的喝彩声便可知晓了。
  阎止手上还剩最后一支箭,白马疾驰而过,城外新鲜轻快的空气从他耳畔鼻尖掠过。箭靶远在靶场的另一端,从他的距离望去,那红点只有针尖般大小,几不可见。他双腿紧紧地夹着马腹,压低重心屏住呼吸,手中搭弓射箭一气呵成,白羽箭如练般飞出去,落在铺天盖地沸腾一般的人群中。
  营长的二十吊钱阎止没收,他自己又添了二十吊,塞回去说请大家喝酒。
  他顾不上营长的推辞,拨马跑向傅行州。他逆着阳光掉过头,周身被日光镀上了一圈金色,像沐浴在阳光里的神明。在这温暖耀目的光里,阎止倾身将头彩的花环挂在傅行州脖子上,而后伸手一把将他拉上马背,纵马疾驰而去。
  “走了!”他笑着说,“咱们进城看灯去,你昨天答应我的。”
  两人入城时天色已擦黑,京城元宵的灯会连办三日,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深邃的夜幕下,各色花灯琳琅满目,如同天上仙宫。
  他们在灯会中徐徐前行,一路走来吃完了两根糖葫芦,又猜着灯谜赢了满手的小挂件。傅行州把挂件给侍从们分了,又拿了钱串子做赏,遣他们各自去玩。
  阎止看众人在人群中四散开,问道:“他们都走了,我们去哪儿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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