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至于当地的豪绅富户,他们的粮仓是为官仓预备的,官仓里凑不齐的数,全要指望着要从他们的私库里往外找平。这样算下来,萧临彻要拿走这么多粮食,官仓与豪绅自不会出手,要从谁的手里抢简直不言而喻。
在春稻收上来之前,幽州的粮米恐怕要炒到天价。幽州一叫价,萧临彻又可借机要粮赈灾。阎止在心中粗粗一算,想要填补这么大的空缺,他唯一的办法便是把手伸到北关的粮道上。
他思索着,小灜氏见他不说话,怒道:“你到底——”
“趴下。”阎止看了一眼她的外袍,“脱了,扔出去。”
下一刻,纪荥掀帘而入。马车外间布置的很宽敞,正中八仙桌上的茶水还散着热气,随行的侍从早都被赶下车去了,外衣兵器乱扔了一地,几乎无处下脚。
桌旁架着一张屏风,背后似有人影攒动。纪荥刚想走上前去看个清楚,却见一件女子的外袍混着调笑声从屏风后扔出来,迤逦在地。那手臂雪白莹润,如同上好的瓷色,在屏风外着意停了一瞬,这才收回去。
纪荥的步子猛然一停,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又走远了些,却听屏风后得娇声像丝一样缠上来:“军爷恕罪,这大冬天的只有车里暖和,我睡得熟了,衣裳还没来得及穿。军爷可否暂退半步,让我披上衣服,再下车去验文牒?”
“罢了,报上姓名来。”纪荥眉头紧皱,他多年来一个人习惯了,这声音娇媚如勾,听得他浑身不自在,又在四周看了看便跳下车去。小灜氏听着外面通关放行,刚要松一口气,忽听得有人策马追来,嗓音深中带哑,带是几天几夜没停歇过的疲惫。
傅行州说:“所有人立刻下车,违者就地格杀。”
阎止听着这声音,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向窗外偏过脸去,甚至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千头万绪在一瞬间涌上心头,眼前紧跟着一片昏花,周围种种如溺水一般,一时间胡思乱想,恍惚着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想,傅行州既然能追到许州城门外,想必已经去过黎家的别院。他有没有找到那封信,既然找到了,怎么又会跟到这里来。他又想起傅行州在太子府的火场里,明明沾了一身的狼狈脏污,却仰着头喊他跳下来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在火场里落了伤势。这人又在路上跑了几日,怎么声音成了这幅样子?
小灜氏却不容他多想,拔出短匕抵在他喉咙上,冷冷说道:“我还道是谁要拦路,既是傅行州那便好办了。你让他放我们走,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咱们同归于尽。”
她说着,马车外数柄长刀锵然出鞘,将车团团围住。阎止向外轻轻投去一瞥,阖目道:“你去驾车,冲出去。”
小灜氏狐疑地看着他,阎止却不再做声,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傅行州见马车迟迟不动,刚要走上车去,忽见一个身缚劲装的女子,挑开车帘跃到马背上,反手狠狠抽了一鞭马屁股,扭头厉声喊道:“裴应麟!”
在他回头的刹那间,傅行州几乎是同时认出了这双幽绿色的眼睛,心中立刻断定阎止一定就在这马车里。与此同时,他只听身后当啷几声兵刃交戈,裴应麟悍然拔刀砍到城防的卫兵,带着侍从翻身马,护在马车前后冲关而出。
傅行州一挽马缰,紧紧地追在后面。
城外平阔,几人纵马疾驰,离开城门不到两里,马车便明显跑不快了。
傅行州搭弓射箭,两箭正中左侧马的前蹄,只见那红马长嘶一声跪倒在地,带着辔头从小灜氏手中滑脱出去。后者失去重心,重重地跌回车里。另一匹马受惊,在同伴的血腥气中撒提狂奔,将整辆车失控地拽出了官道。车毂与车轴不堪重负,在疾驰中嘎吱作响。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裴应麟来不及回头,只是余光看见马车冲了出去,想要勒马回头,第三支箭擦着他的耳畔划过,噗呲一声刺穿了皮肉,正中惊马的脖颈。
马车余势未收,小灜氏从车中挣扎着探出身来,一手扳过车舆把正方向,另一只手将四根辔头一齐割断。车毂在偏转中终于承压到了极限,咔嚓一声扭断,终于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四周的野草足有齐腰深,傅家亲卫的弓箭手埋伏在草丛里,从四周包围过去。
裴应麟先一步到了,拦在车前看着傅行州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将军好灵的耳朵,竟然这么快就追到许州来了。”
傅行州一枪刺出道:“把他还给我。”
裴应麟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手中出剑如白练,流水一般卷在枪上:“傅将军的伤养的怎么样了?要是连我也敌不过,那今日便要有来无回了。”
两刃啷然相抗,即触即分,几息之间便交手数个来回。
傅行州手中长枪如龙,直奔他喉间的要害。裴应麟抽剑相格,袖中三支袖箭一齐发出直冲着面门而去。
傅行州侧身避开两支,手中重如钧铁,丝毫不退,如雷霆一般重击而下,肩上生受了一箭。他一枪横打在裴应麟的胸口上,落下马去,当场吐出一口血。
裴应麟的目光从金色枪尖移到傅行州的脸上,刚想说句什么,却向远处侧了侧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眼底的惧色忽而一扫而空,反而有点狂热的笑意,抬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眼里露出狠意:“哈……好啊,你不是想见他吗。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把他带走!”
羯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在马车四周倒着。裴应麟话音刚落,残破的车帘被骤然挑开,小灜氏半拖半架着一个人从车中出来,手中匕首抵着他的喉咙,散着森森的冷光。
阎止闭着眼睛,头向一侧垂下去,如人偶一样没有生气。他乌黑的长发胡乱的散开,衬得脸色白的几乎透明。身上的衣服换了新的,但又隐隐从中渗出新的血迹。
傅行州搭箭上弓,这一时却什么也顾不上了,眼里只钉似的烙着阎止的影子。小灜氏见他神色松动,立刻道:“命你的亲卫退后,放我们离开许州,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傅行州手中的弓弦绷到了极限,隐隐能听到皮革收紧的声音,似乎下一刻便要断掉了。小灜氏眸光一凛,手下割开一道血痕,一字一顿地说:“退后!”
傅行州稳着步子退了两步,手中箭仍瞄准了她的眉心,四指弯曲着绞在弓弦上渗出汗水,一支白羽箭呼而欲出。
远处,干枯的野草在风中秫秫而动,像是有什么正在靠近,傅家亲卫立时闻风而动。
就在此刻,阎止忽的睁开眼睛,抬眸轻轻地望了过来。他神色疲惫到了极点,还有更多的痛苦被紧紧地压抑住,一丝一毫也不露出来,那双眼睛里温柔地流淌出难以言喻的爱意,如清风拂过平岗与荒原。
傅行州只觉得心中锐痛,眼前的面容与火场中的笑颜重叠在一起,像被掐住脖子一样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心中千言万语,一时酸涩交杂,汇到一起竟是种无望的怨,隐约渗出了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恨意。
他想,明明盟鸳共百年,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留下?
思绪如丝如缕般绵长,却只在片刻之间掠过飞散。傅行州手下一松,笔杆粗的白羽箭呼啸而出。就在箭射出去那一刻,他看见阎止向自己轻轻摇了摇头,那双眼睛最后闪了一闪,便黯淡下去。
傅行州品尝着舌尖的甜腥与苦涩,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人虽近在咫尺,他失之毫厘,触碰不到,便没有了再追问的机会。电光火石之间,他手下力道已然向右一偏,那支白羽箭擦着小灜氏耳畔飞过去,一缕发丝落在草间。
就在下一瞬,远处的动地声倏忽到了近前,一双重锤从天而降,直冲着他的天灵盖砸下来。傅行州抽身后撤,挥枪便挡,两柄兵器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尖啸声,随即双方收力后撤,冷冷地对峙起来。
雷晗铭跨在马上稳了稳身形,拨辔回头,向傅行州哼笑道:“小子,你跟你哥哥比还是差远了。你生在关外,虽然是他一手养大的崽子,但关外野性到底是除不去。京城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想活命,就不应该到这儿来。”
交刃之间,阎止两人早已不知所踪。交戈声在近处的草丛中响起,傅家亲卫渐渐收拢起来,围成一圈,不断向内收缩。局势在顷刻间倒转,他们已被团团围在正中。
纪荥策马靠近了些,低声道:“远处还有增援,我殿后,护送将军突围。”
傅行州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他倒转枪头支着地,肩上的血汩汩而流,堆积在金色的枪尖上,终于开口问道:“雷大人,萧临彻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连禁军统领这样的权势也不要了。还是说,你的权势一开始就是他给的?”
雷晗铭哈哈大笑:“死到临头你竟然惦记的是这件事,真是好笑。同为武将,你我姑且算是同僚,我便饶你一句话。你以为我们的权势是谁给的,皇上吗?”
傅行州微妙地一顿,雷晗铭却又狰狞道:“将死之人,还是别惦记这些有的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