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正堂里的两人仍在对峙着。下人从堂后匆匆跑来,在林泓耳畔低声道:“阎大人不太好,又烧起来了,大夫请您赶紧去一趟。”
  登州沉入浓墨一样的黑夜,一盏风灯挂在小院的廊下,像是有人匆匆走过,随手放在那里的。灯芯就快要烧尽了,北风越来越急,那点微弱的灯光挣扎似的闪了几下,像是随时要熄灭一样。
  大夫愁眉不展地从屋里出来,和林泓说了几句。后者边听边不住地点头,向几个下人仔细地吩咐了,刚要把大夫送出去,抬头便见一人疾步从外走来。
  阎止的情况实在谈不上好,回来当晚便陷入了致命的高烧,连用了几服药都没有作用。他在持续的高烧中睁开眼睛,便看见傅行州走进屋来。他身上的铠甲还没有换,带着北关冷硬的风雪。
  阎止喉间一甜,伸手便要去够他,险些一头从床上栽下来。傅行州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摘了上身的铠甲扔在一边,让他在怀里靠着。
  “凛川,”他低头亲了亲阎止的头发,轻声地说,“我回来了。”
  阎止仰着脸看着他,面孔因为高烧被汗水浸透了,头发凌乱的贴在脸颊上,整个人憔悴的几乎脱了相:“又是赶路回来的……急什么,我没有事。”
  傅行州胸口梗着一阵酸楚。他把阎止往上抱了抱,脸颊贴在额角旁边,不住地摩挲着:“……我想你了。”
  阎止像是笑了一笑,但很快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小声地叹了口气:“我也好想你啊。”
  傅行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用力地环着阎止削瘦的肩膀,两人心跳重叠,震在一处,像是要活生生把他的心砸碎。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的皮肤烫的吓人,那温度把傅行州烧得灼痛,四肢百骸都燎穿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你好好地睡。”
  兴许是热度又起来了,阎止很不舒服地皱起了眉头,身子往内侧蜷了蜷,手里下意识地攥住了傅行州的衣襟。他渐渐地糊涂起来,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顾着低声自言自语。
  “……说你在关外中了埋伏,我可不信……北关外是你的天地,纵横方略都在你的心里,羯人永远也别想踏过锁游关外的雪线。可是长韫,我真的好害怕,内忧外患,明枪暗箭,是人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别说了……”傅行州的声音变了调,燃烧的怒火与滚烫的爱意同时压抑在胸间,让他的尾音甚至怪异地发起了抖,“别再说了……”
  他伸出手,想拨开阎止额上的乱发,却不想阎止忽然呛咳起来,打挺似的弹起身子就要往外吐,被傅行州一把扶住。
  但他连药都喝不进去,吐出来的全是胃里的酸水。酸意倒灌,喉咙生疼,手指紧紧地扯着傅行州的衣襟,急倒了几口才喘上来气,鬓角下露出的脸颊挂满了冷汗,像纸一样苍白。
  傅行州贴在他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像是哄着孩子逃离一个无边的梦魇:“不要怕,没事了……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阎止咳得没了力气,被抱回来躺在傅行州怀里,半天才安静下来。他一双眼睛被淋透了,像是碎掉的镜子,半分神采也没有。
  他仰头盯着傅行州看,像不认识他一样,没一会儿便累得闭了眼睛。梦里低声念叨着傅行州的名字,不知又看见了什么。
  屋里慢慢地静了下来,窗外的北风呼啸出尖利的哨声,凶狠地拍打在这间小小的斗室上。室内孤零零地燃着灯火,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一一点光亮。
  傅行州紧紧地抱着他,把脸颊埋在他的头发里,觉得心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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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残灯
  言毓琅跟在一个小狱卒身后,沿着台阶走下登州的地牢,要去审蒋斯崖。
  小狱卒手里的蜡烛又短又细,几乎照不出一点光亮。言毓琅原本是不打算来的,可傅行州说蒋斯崖是他要抓的,他要是不来审就把人放了。
  言毓琅清楚这样做的后果,登州知府好歹是个五品官,平白无故蹲了半个月的大牢,出去了一定会变本加厉地向京城卖惨喊冤,递折子把他和东宫都告一个遍。他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来了。
  走在半路,言毓琅还在盘算。周之渊一直没有被找到,林泓上上下下问了好几次,各种方法都试了,仍然没打探出来。言毓琅心想夜长梦多,早晚生变,周之渊不能留在登州了。
  他琢磨着已经走到了地牢深处。小狱卒身量未足,说话也细声细气的:“里面是重地,小的进不去了。傅将军和林大人就在里面,您请吧。”
  言毓琅周围立刻暗了下来,他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见不远处一道门透出光亮。走上前一推,门却被从里面闩死了,说话声隐隐地从里面传出来。他还没听清,身后的铁门咣一声合上,散出不祥的回音。
  言毓琅本就心虚,这一下更是怒从心生,用力拍了一下门。林泓坐得靠外,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眼睛隐没在阴影之中,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蒋斯崖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说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我没有关系,傅将军问我,让我说什么呢?”
  傅行州坐在桌后,换了一身黑衣,黑沉沉的眼睛地映着如星般的灯盏。
  他问:“和你没关系?登州的老知县与你曾是同门。你当年科举时高中,有的是金光大道可以走,却主动来了这个偏僻贫困的登州。蒋斯崖,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蒋斯崖露出一点莫名其妙的神情,反问道:“为官一方造福于民,傅将军觉得我做错了吗?”
  傅行州道:“既如此,你为什么要扣下周之渊呢?”
  言毓琅心里一跳,却听蒋斯崖振振有词道:“罪臣之子不得外逃,这一生都是要入贱籍的。这姓周的小子流窜到我县来,我自然要把他押回原籍,哪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傅行州道:“你说的没错。可你既没把他带回县衙,也没有上报,反而关在自己的私宅里说了很久的话。你问了他什么?”
  “从哪儿逃出,逃向何处,何人帮他。当年周丞海的案子闹得那么大,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得查清楚了才能把人交上去。”
  傅行州盯着他:“周丞海事发时你未及弱冠,更没入朝堂。天下罪臣之子千千万万,你如何一眼就能认出来周之渊?”他停顿一下,忽然前倾,“还是说,有人让你在这儿等着他?”
  蒋斯崖顿时哑了,半天一句话没说,搪塞道:“你都是猜的,你没有证据。”
  傅行州问道:“你抓走周之渊不久,言毓琅就来了。是东宫让你抓的吗?”
  言毓琅心里一沉,蒋斯崖同时瞪大了眼睛抬头道:“ 我……”
  “你可想好了再说。”傅行州打断他,“周丞海的案子多年来一直是皇上心里的刺。你如果不是替人做事,就是包庇周之渊了。”
  蒋斯崖邃然变色,哗啦啦晃着铁链,拍起椅子吼道:“你这是诱供!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孙可用的鞭子啪的一声抽了下来,打在皮肉上发出闷响,牢里很快就安静了。
  傅行州道:“好吧,那我不问了,我直接把你送回京城。”
  蒋斯崖一顿,前因后果他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事儿只要捂在登州,无论是包庇犯人还是错信东宫,哪一项都可以掩饰,他死不了。可是一旦回京,那位喜怒无常的皇上亲自过问,他恐怕连全尸也留不下。
  他惨白着脸,哆嗦了半天,开口到:“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指挥使一见到那姓周的小子就要带他走。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跟我可没关系!”
  铁门打开,傅行州走出来,看见言毓琅站在门外,脸色阴的像要滴出水来。
  傅行州一笑,说道:“我邀指挥使来,却忘记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言毓琅道:“那傅将军有什么收获吗?”
  傅行州道:“可惜是白跑一趟,蒋斯崖不招,还攀咬到指挥使身上,说你千里迢迢就是奔着周之渊来的,还说东宫与周丞海的案子有关系。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言毓琅没说话,傅行州几句话把周之渊变成了个烫手山芋,自己手里多拿一会儿,就多给他一分指控的机会。
  他抬眼看向傅行州。后者身量极高,脸上轮廓分明,在幽暗的灯火下更显得冷硬,却又异常俊美。脸上带着笑意,眼底却冰寒一片,再往深处刺探一步,便是烧身的怒火。
  言毓琅一垂眼睛,说道:“周之渊是故人之子,我见到他一时诧异,想跟他多说几句话。傅将军既然问了,就带回去吧。”
  铁门轰然打开,明媚的阳光洒下,映照出空气中无数的灰尘。这处地窖不知多久没人用过,里面的东西估计早烂透了,腐烂的味道立刻散出来。
  林泓顾不上这些,举着火折子先一步跳了进去。他一路走到最深处,只看了一眼就朝外面就吼:“拿钥匙!赶紧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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