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两刃兵器相抵,厄尔延喘着粗气嘶吼道:“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工事被发现算是你敏锐,但是休想把我留在这儿。我身后二十里就是大营,你纵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追过去!”
傅行州并未撒手,格着剑又往下压一寸,声音像是冰冻在寒风里:“我既把你堵到了这里,就绝不可能让你走。二十里外是大营不假,你看看自己是不是有命回去!”
厄尔延哼笑一声,忽然向远处望去,随即大喝着挣脱了他的枪。傅行州只听杀声自身后袭来,飞箭凌空而下,一齐向着他袭来。箭尖映着冰冷的铁色,如同死神重锤之下幽暗的冷光。
傅行州岿然不动,好似全然不觉。他手中长枪张了眼一般,又快又狠地向厄尔延的前胸刺去,哗啦一声扎穿了铠甲,深深地没进血肉。
就在他刺中的一瞬间,一道人影从傅行州身后掠过,左手提着铁盾当空一挡,箭顷刻间便在盾牌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隔着厚厚一层铁板,能见到箭镞扎下来时溅起的雪片,咚咚咚恐怖的击打声充斥耳畔。
这人并未停手,一阵箭刚刚落下,他把手里的铁盾就势向前一扔,扬手便砍。刹那之间血雾横飞,率先冲上来的两人被他一剑封喉。
风雪似乎都停了一瞬,飞扬的血滴横溢四溅,倾洒在雪中瞬间隐没了。
霎时之间,西北军震天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来。铁甲如刀寸寸向前收割过去,羯人顿时如入铁桶,插翅难逃。
厄尔延吃痛,犹在嘶吼,转身便要跑,傅行州长枪一架拦住他的去路。持盾这人反应极快,拨马旋身,手中长剑向着厄尔延的背狠狠一划,鲜血立刻流满了铠甲。
厄尔延痛叫一声滚下马去,被一拥而上地绑走了。
四周的交戈声仍在继续。傅行州将长枪收在身侧,见他拨马过来,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将军,贺容幸不辱命。”
傅行州神色淡淡,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回去再说。”
两人回到北关时,天色刚刚亮起。天空放了晴,北关难得露出温柔妩媚的一面。阳光轻柔柔的洒下来,像一道淡金色的绸带环绕在洁白的平原上,映得雪面不染纤尘。
高炀一直在城墙上守着。他见傅行州带着贺容回来了,后面还捆着个不知死活的厄尔延,神情蓦然一松,连忙跑下去迎。
傅行州翻身下马,头一句话便是问他:“登州有消息了吗?”
他在关外疾行数日,打过招呼要晚些回,又问登州有没有信来。关内平静,可登州一点消息也没有,傅行州心里便跟着往下沉。他知道在外不是琢磨的时候,但甫一回来就等不及了。
高炀当然知道他在等什么,回话时却迟疑了片刻:“来信了……就在屋里。”
傅行州没看见他神情有异,疾步进了帐,拆封展信大致一扫,却未见熟悉的字迹,便问道:“林泓怎么到登州去了?”
“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高炀道,“林大人派来送信的人讲,请您回来之后速去登州。”
“知道了。”
傅行州将信折好收在怀里,回过身时,看见了站在灯影里的贺容。
贺容微垂着头。他尚年轻,约摸二十七八,在关外苦撑月余,早已疲累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他的头盔丢弃在寒冷的雪原上,身上的甲胄破的破散的散,凝着的血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很难想象那一只手臂是如何举起铁盾,挡住漫天而下的千钧之力的。
傅行州让高炀先出去,帐里只剩下两个人。他把热水推到贺容面前,见贺容抬了头又低下,一双眼睛盯着粗粝的桌面。
贺容这人不善言辞,特别是事情一复杂起来,他就更不知道从何开口了。直接解释觉得不合时宜,想要辩驳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张了张嘴,索性闭口不言了。
傅行州却很了解他的秉性,敲了敲杯子,示意他先把水喝了:“回来了就是回来了,别想那么多。你是我亲自看着进关的,谁也别想说什么。”
贺容道:“将军……”
傅行州抬手示意他先停一停,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但我在登州有急事,一刻也耽误不起,这就要走了。你自己修整几日,回京城去找大哥。”
“您是为了周侍郎的案子吗?”
傅行州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是。”
贺容勉力笑了一下,神情里疲惫不堪:“我不用修整了,这就同您一道去登州。要是等到回京,恐怕就来不及了。”
“廖献兴并不在你的辖下,兵部要带走你无权阻拦。林大人,你巴巴的跑来就是为了拦这么一个人,管得也太宽了吧!”
登州县衙的正堂里,言毓琅冷冷地板着一张脸,林泓站在他对面。
林泓道:“那指挥使又算得了什么呢,兵部今时不同往日,早就不是太子的了。你千里迢迢地赶来把廖献兴押回去,是进兵部的大牢,还是进东宫的刑房?太子殿下急病乱投医,禁军的事情处理不了了,就要拿北关的事情去转移视线。指挥使身为东宫幕僚,是不是应该好好劝劝殿下,不要再做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生意了,哪天两面一起塌下来,殿下就是第一个被埋在底下的!”
堂上噤若寒蝉。言毓琅背后站着东宫,林泓却也官居三品,两人平级如今轻易违逆不得。此时针锋相对,互相掣肘,登州的一干事情就这么僵持了下去。
林泓刚刚这番话是半分脸面也没留。言毓琅一贯见多了冷嘲热讽,听了这么刺耳的话也勃然变色,一拍桌子喝道:“林文境!”
“我说错了吗?”林泓面色生寒,不错眼珠地盯着他,道:“我警告你,你要是再在阎凛川的药里动手脚,就不是两句话这么便宜了。”
几日之前,言毓琅来县衙探望了一次,赶上林泓被别的事情绊住,当天晚回来了半刻。他进院子闻见药味不对,拨开药渣一看,勃然变色,进屋一把掀了药碗。
青花瓷碗摔得四分五裂,言毓琅的脸映在碎成一地的瓷片里,笑道:“是我来的不巧了。没想到阎凛川的命这么硬,前后两刀没能杀了他,还能被林大人你又救了一次。”
林泓面色如铁,从身边摸起一块碎瓷片,朝着他的脸就扔了过去。
言毓琅偏头闪开,架上的琉璃盏应声而碎。林泓道:“他替了你去梅州,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谁要他替?”言毓琅的神情冷漠又刻毒,说道:“他若是知道东宫什么样子,便知梅州才是好去处。他阎凛川顶着这一身画皮,心里在想什么你从来都看不懂吧?我告诉你林大人,当年国公府遭此横祸,都是阎凛川的手笔。”
林泓只觉得当胸一桶冷水浇下,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言毓琅脸上恨意不减:“这是阎凛川的老师告诉我的,他待阎凛川极深厚,从拿笔写字就手把手地教导,诗书事理更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事发之后,他受了连累被贬出京,让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那时他重病缠身已在弥留之际,临终之前告诉了我,那折子是阎止让他写的。”
说到这里,言毓琅充满恶意地顿了顿:“林大人,你信吗?”
衡国公府出事之后,朝堂上风言风语这些年从没停歇过。但这样深的隐秘却实在骇人,林泓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太荒谬了,但他也清楚地记得言毓琅所说那人被贬离京时的场面。
信或不信,已不在他一念之间。
“这故事编得太蹩脚了。”林泓道,“凛川当年不过十三岁,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言毓琅颇有趣味地盯着他,过了会儿却道:“你看,连你都不敢说完全不相信。阎凛川十岁就能把萧临彻驳斥得哑口无言,之前任凭刑部怎么问都撬不开那三殿下的嘴。府里出事那一年他都快十四岁了,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至于有什么好处……你既然有所怀疑,何不亲自问一问他?”
林泓深吸了口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带着耳边一阵又一阵地嗡鸣。
他抬手指着言毓琅便骂:“你为了太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真是魔障了!既然怨恨东宫,又为什么为太子奔前忙后万死不辞。你为东宫挨了那么些谩骂仇恨,这些滋味里面,敢说没有一分心甘情愿!”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奇怪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说不上来的局促,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被毫不留情地暴露在天日之下,而后立刻融化了。
言毓琅的脸色唰地白了。他倒退几步,拂袖哗啦一声打碎了桌上的玉瓶,转身摔门走了。
林泓兀自站着,过于浓烈的情绪瞬间爆发,此时依然盘亘在胸口,肩膀不住地剧烈起伏着。他发呆似的站了不知多长时间,看起来好像是平静了一些,才慢慢地挪着步子往外走去。
在门关上的一刹那,林泓没能看见,一行眼泪顺着阎止的脸颊流下来,洇湿在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