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兵部大门外,停在阶前四五步远的地方。
窦屏山一拱手:“阎都尉所言,我虽听着一知半解,却也受教。多谢您提点我。”
“你不必过谦,”阎止道,“只是此去许州恐怕不止流民一项。皇上未罚你,反让你去处理此事,更要小心谨慎。”
窦屏山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望向他:“阎都尉,皇上指了傅将军前去平乱,你会与他同去吗?”
阎止闻言一顿。他转头看向兵部巍峨的黑门,没有答话。
日头朗照,空气渐渐地热起来。阳光照在西北军银黑色的铠甲上,泛出一层一层的寒光。
石阶上,兵部大门开合,一队士兵先行而出,推着杜靖达走出了门。徐俪山见此连忙迎上去,从士兵手中接过,推着他小心的走下台阶来。
杜靖达被打断了一条腿,右侧的甲胄下空空的悬着,被黑色的军服盖住。他这半月几乎脱去了一层皮,脸颊干瘦发扁,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纵横风发的将军模样,只有眼神坚朗依旧。
大门外,西北军众人皆是静默无言,只余铁甲冷寒。徐俪山攥着轮椅的扶手,走出去几步,却忍不住回头怒视起缓缓掩上的黑门,张口便要说点什么。
高炀几步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臂拽回队伍中,示意他别开口。
杜靖达单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精神却还不错。他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阎止,便笑起来道:“阎都尉,许久不见了。”
阎止心中干涩,他手指节掐得泛白,走到轮椅前蹲下,轻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这不怪你。”杜靖达笑着摇了摇头,“我能捡回一条命,全靠你和傅长韫,你何必责怪自己。再说了,此事原也是我不谨慎,长了教训不算冤枉。”
阎止长长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去:“若是我能早些想到其中的隐瞒,怎么至于要你赔进去一条腿。往后隅隅数十年,纵横疆场无计,我何等亏欠于你。”
杜靖达没有答话,却低头凝视着他:“阎都尉,当时你在连珠楼被人刁难,傅长韫来找我打听你在什么地方。你可知,他当时是怎么劝说我的?”
阎止望着他的眼睛,心下隐约猜出几分,又听杜靖达缓缓道:“他当时告诉我,肩有职责,义不容辞,身在军中必得先人而后己。这话当时我只听明白了一半,如今才算懂了。”
阎止喉间又酸又涩,堵着说不出话来,一阵意气横生于胸,如明辉灼于长夜。他低着头沉默无言,一手握住杜靖达轮椅的扶手,另一手放在膝上,紧紧地攥起拳来。
“好了。”杜靖达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宽慰一样地拍了拍:“不必自责,这不是你们的错。我知道,你们的苦处不比我少。”
阳光朗朗而下,连兵部门外黑色的牌匾都染上了一点辉光。日光流过朱红色的大字,朱砂殷红,竟泛出一抹鲜艳的亮色。
阎止却听大门再度开合。他抬头极目望去,只见一人从中大步而出。傅行州一身黑衣,站在门外,身上瘦了一大圈,面容冷峻如铁。
兵部漆黑色的大门洞开一线,明媚自由的阳光铺在傅行州身后,从缝隙中无拘无束地倾泻出来,如百顷波涛漫漫。傅行州立着,身侧也被镀上了一层淡金的辉光。
阎止仰起头望着他,只觉得心底澎湃,一时难掩动容。他站起身来走向阶前,看着傅行州向自己疾步而来。
阎止短促地呼了口气,半晌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傅行州在他面前站住,拇指停在他颊边顿了一顿,拂去时指尖粗粝,磨得他脸颊生疼。
他下意识地仰起脸,往后避去,手臂却被人牢牢地拉住,后退不得。阎止笑起来,想要宽慰傅行州几句,却不想傅行州倾过身,用力地将他拥在怀里。
沉沉何所似,千载谢东风。
第44章 知心
夜幕初沉,皇宫内渐渐安静下来。
一队侍女提着纱灯,从朱红色的宫墙下轻轻走过,在地上映出婀娜纤巧的影子。在她们身后,几道宫门一重一重地落了锁,整座宫城滑入夜色,归于平稳的寂静。
此时,金殿后的御书房里却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的四十八盏灯烛被一一点亮,照得这间不大的书房闷热起来,光亮夺人犹如白昼。
随侍的宫人都被屏退下去,书房里只剩下天家这两父子。太子萧临衍跪在书房正中,身边的折子散了一地。
“宋维不是什么硬骨头。杜靖达能够打死不认,他可做不到,”皇上坐在桌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他招认的那些要不是朕压着,你早就不能跪在这儿了。”
萧临衍盯着地上的奏折,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才能脱罪。他低垂着眼睛,僵硬道:“宋维这是在故意攀扯,诬陷儿臣。他说的这些我根本就不知情。”
“还在抵赖!”皇上伸手拍了拍桌子,怒声道,“你和那许州知县的通信都在宋维家翻出来了,是不是非要朕拉着你的手,去刑部比一比字迹,你才肯说实话!”
萧临衍错愕地抬起头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在他的印象里,他与旁人所有来往的书信都当着他的面烧毁了,宋维难不成是私自保留了一封?
皇上似是看出他所想,嗤道:“狡兔三窟尚有后路,你竟想不到宋维会留点什么,给自己保命?萧临衍,你这些年的诗书经略,都念到什么地方去了?”
萧临衍跪在地上,辩无可辩。他只觉得膝盖硌得生疼,越听越是胆战心惊。
“许州给了你什么好处?”皇上又问,“能让你在京城,朕的眼皮子底下勾结外臣,谋杀朝廷命官?”
“没有什么。”萧临衍道,“许州知府以重金相许,儿臣一时糊涂……就应了。”
皇上半晌未言。萧临衍跪得心思浮躁,悄悄地抬头去看,却见皇上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神情里不见怒气,却带上了一点鄙夷之色。
“你要是再说谎,朕现在就把你废了,”皇上道,“老三虽然给发到陪都去了,也不是召不回来。你如此行径,朕本身就没必要再宽容你。”
萧临衍听他提起自己的三弟,神色不由得跳了一跳。他连忙躬下身去,叩首道:“儿臣知错,您听我说。”
皇上未置可否,伸手示意上了一杯茶,等着他的下文。
萧临衍直起身来,小心地开了口:“儿臣通过许州县令,在找当年周丞海的二女儿,周菡。因为儿臣听说,当年周丞海牵涉衡国公一案,是被人冤枉的。”
“所以呢?”皇上似笑非笑,“你在找什么?”
“儿臣想找,当年周丞海是否为人构陷。”萧临衍没想过看人脸色,低着头自顾自道,“儿臣从许州县令处偶尔听得,周家与瞻平侯府似有不睦。当年,周丞海的折子递了尚书台之后可能是被人换了,而当时掌管尚书台的便是瞻平侯,所以……”
啪——
皇上将一盏热茶直愣愣地朝他扔过去,沸水溅在萧临衍的衣襟上,烫的他往一旁缩去。
皇上盯着他,被他的愚蠢气得笑起来,斥骂道:“你为什么总要去动和衡国公府有关的案子。衡国公的家事你已经碰了两次,到底是什么人勾着你,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绕着他过不去?”
“儿臣没有,”萧临衍辩解道,“我只是——”
“算了。”皇上一抬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解释,“朕再说最后一次,衡国公的案子和家事,任何人都不准去查。你要是再碰跟他有关的事情,朕马上就把你贬为庶人。”
萧临衍身上冒出一身冷汗,手指深深地抓在大殿光洁的地面上,张着嘴没说话。
“滚出去。”皇上将面前的奏本合上,顿了顿站起身来,向屏风后走去,“身为储君私德不端,何以证天下人。你回东宫好好思过去吧,没想清楚之前,朕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你。”
萧临衍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却见言毓琅在门外等着他。星夜沉沉,言毓琅肩上披着一件水蓝色的披风,在微有些昏暗的灯烛下格外耀目。
萧临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问道:“你怎么来了?”
言毓琅没有答他,侧身从小内监手中接过萧临衍的佩剑,拿在手里。他走上前去,凝视着萧临衍的神色,缓声劝道:“夜深了,殿下与臣回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地走出宫门去。月辉皎皎,他们的一双影子前后相接,在洁白的玉阶上拉得极长,颇有些形影相吊的意味。
马车缓缓地向外宫门而去,言毓琅见长街寂静无人,这才放下车帘,坐回位子上。他因小瀛氏的事情有些心虚,便少见地缓和了脸色,向萧临衍问道:“皇上今天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傅行州当真是厉害。”萧临衍的面容掩在阴影里,微有颠簸看不清楚,“宋维的事情父皇压下去了,这件事应当捅不出来。我恐怕是近一个月都不能离开东宫了,宫内宫外,劳你费心好好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