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阎止手下的文书已经看完,正被他整理了堆到一旁。他抬头看了一眼林泓,并没接他的话:“好了,别在那儿愁眉苦脸的,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林泓问。
“我长话短说,”阎止道,“大朝会那天,瞻平侯为什么突然对傅长韫发难?”
林泓一愣,这才想起来这件事在外闹得沸沸扬扬,阎止却并不知情。
“我忘了你不知道了。”他话音顿了顿,尽量和缓道,“当晚你被带到侯府之后,傅长韫打上门来找瞻平侯要人。侯爷不肯,傅长韫便剁了三公子的一条胳膊……人到现在还躺着没醒呢。”
阎止听罢,一口气滞在胸中,足足半天没有说话。他扶着桌子低下头去,酸痛与苦涩同时蔓延开来,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弓弯了背,爆发出一连串咳嗽:“……是我耽误了他。”
“阎凛川,”林泓见他如此,皱起眉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阎止一手掩着唇,够过杯子却见是空的,反手又推开了:“之后呢?现在是什么情形?”
“你也不要太紧张,”林泓起身给他续上水,放到他面前去,“傅长韫现在暂时没什么事。我听皇上的意思,是要让他将功折罪,去许州平乱。”
“平乱?”阎止的手指刚碰到杯沿,却微妙地一顿,抬头问道,“你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林泓默然不语,没有接话。
“平定流民要他去做什么。”阎止声音低哑,心底一片寒凉,“皇上不罚他,是要把他高高地捧起来,让瞻平侯彻底恨死他。皇上担心傅家在北境独大,用这种办法来牵制,确实……用心良苦。”
林泓喉头动了一下,忽得感觉自己无话可说。明明盛夏正浓,他盯着那一杯冷下去的茶水,却觉得窗外夜色犹寒。
“你就别念叨这些了,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他道,“傅长韫过不了几天就出来了,具体的你自己问他吧,或许也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呢。”
阎止笑了笑,知道他宽慰自己,听着也不点破。他靠在枕上,只见窗外青竹虚影斑驳,映在洁白的窗纱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着。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林泓忽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之前一直没来得及。”
“怎么了?”阎止问。
那天晚上,京兆尹给瞻平侯送进来一个女子,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林泓道,“她自称从许州来,到京城要告流民的事情。但是她说,只要把珈乌送到许州,太子必死无疑。”
“太子?”阎止疑道,“许州县令与太子勾结,按说应当瞒得密不透风才是。这女子又是什么人?”
“她不肯说,瞻平侯也没问出来什么。”林泓说着,神情里带着一丝不解,“但她看人的眼神让人非常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和珈乌有哪里非常相似。”
阎止心下一悚,不由得坐直了:“你是说,她是羯人?”
“我不清楚,或许是我想多了,”林泓摇了摇头,“后来侯府怎么处置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把她留在府里了吧。”
阎止单手支在枕上,思索起来:“如果你的判断没错的话……如今京城,珈乌潜入宋庄,这女子又进到侯府,两家最有权势的都被羯人把控住了。太子糊涂,侯府私心,只怕早被人偷梁换柱却不自知。”
林泓问:“那怎么办?”
“要是这样的话,我想羯人意在许州,这件事一定不止流民这么简单,”阎止慢慢道,“这样吧,趁着傅长韫还没出发,我们给太子殿下加一把火。”
林泓疑惑地看着他:“你又要做什么?”
“你去查查青雀巷里,到底住的是什么人,”阎止抬起眼来,“太子为人做了一趟嫁衣裳,又被自己的幕僚摆了一道,总要做个明白鬼才好。”
京城的暑热憋闷了半月,终于落下一场暴雨,彻彻底底地将酷暑浇了下去。这一日,骤雨连夜方停,清晨日光明朗,空气中少见地带了些宜人的凉爽。
兵部大门之外,黑沉朴拙的匾额挂在檐下,见不到一丝阳光。巍峨的大门紧紧闭着,纵然天边曙光灿烂,也透不进去一点光亮。
阎止立在兵部门外,身后是西北军众人。徐俪山站在他身边,一身银亮的半甲装在肩上,在朝阳下熠熠生光。青年人满面肃容,单手摁在腰间缀着红缨的宝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黑漆漆的大门。
几天前,傅行州往许州的调令同步下达到北关外,众人先回京城与他汇合。与调令同步下达的,还有给杜靖达翻案的旨意。
这道旨意不可谓不丰厚。皇上先是言辞切切地盛赞了一番杜靖达的忠勇,而后给他连升两级,并加封一道虚衔以示抚慰,大笔的封赏不要钱一样地赐下来,光报名字就让人觉得眼花缭乱。
内监来宣旨时,杜靖达因伤不能移动,仍在狱中休养,便放在傅府由傅行川代接。阎止听完默默无言,心道杜靖达几乎赔了一条命进去,这些给外人看的风光又有什么用处。
杜靖达出狱这天,却不想窦屏山也跟着一起来了。
年轻的主簿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长袍,衬得他身材高挑,意气风发。阎止看着他从长街上疾步走来,英姿灼灼,早不是宋庄草垛子里那个花脸的泥人了。
“阎都尉,”窦屏山向他郑重地一拱手,一揖到底,“多谢救命之恩,若不是您出手相助,许州流民今日便还要在水火之中。”
“窦主簿这是虚赞了,”阎止虚托他一把,笑道,“逃出生天,又敢于上殿递红状,全靠你一腔赤忱胆识。你有今日,不必谢我。”
递红状原本是要去职挂冠的。但皇上称赞窦屏山处公事条理分明,又一心惦着民生大计,便只给他降了半级,发回许州治流民去了。
但这一告之后,朝着人人都知道许州有这么个瘟神把六部问得哑口无言,又颇得皇上的赏识。这官职升降不在一时,因而窦屏山停留在京这些时日,竟有些炙手可热的意思。
窦屏山听他称赞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摸摸鼻子,向着阎止上下看看,又问道:“阎都尉可好些了吗?你那晚伤势严重,又被人不知带去了哪儿,真是要把人吓死了。”
“早没事了。”阎止笑着将这事轻轻揭过去,两人寒暄几句,并肩向前走去。兵部前的长街上悄然无声,唯有两人步履前行。
窦屏山不疑有他,又喟叹道:“我离开许州将近一个月,这城里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势了。流民骤增,许州地方很是有限,不知还能不能控制得住。”
“许州县令已经被问责,现由陇西部巡抚先行安置,料想应当初步控制下了,”阎止道,“傅长韫不日也将离京平乱,与你同去,不必过于担心。”
“现在只能这样想啦。”窦屏山叹了口气,“到底是我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要不然也不至于拖这么久,直到现在才开始着手整顿。”
阎止看了看他,宽慰道:“朝中群僚寂寂,多为自保。肯为民请命,出头说话的人实在太少。你有这份心实属难得,来日方长,何必计较这一时的位置高下。”
朝阳洒下,落在兵部门前的长街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街上石板历历,交错纵横,已经很有些年头。窦屏山履步其上,却想这道路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先贤踏过。每当他想到此处,总是不由得心生敬畏。
“阎都尉说的是。”窦屏山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还未热起来的空气,只觉得沁凉宜人,身心也为之一振。
他道:“只是有一件事格外可惜,我明知是太子在背后指使,却没能把他告发出来。当日大朝会上,傅将军也不让我说。”
阎止听得傅行州拦他,想想不由得笑起来。他闲步走着,问道:“你觉得他说的不对?”
“那倒不是,”窦屏山道,“但我却想许州之乱不是一人之祸,如此治标而不治本,要到何时才能根治啊。”
阎止听了,却停下步子转向他:“窦主簿,你觉得傅长韫为什么要拦下你?”
“他说时候未到,让我等着,”窦屏山道,“可此时便是个好机会,若是这样放过去了,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当真是好机会吗?”阎止看着他,“宋维如今也审了一段日子了,要是真的能把太子举发出来,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消息。皇上不想动太子,你手里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这种时候,一击不中,却会后患无穷。”
“可是……”窦屏山不服气,但他左思右想,到底没出说什么。
阎止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他向前走去:“朝堂如棋局,进退都是招数。你心里有实事,但若想继续往上,还要多磨砺才是。”
窦屏山却摇了摇头:“阎都尉,我无此心,我做官也不是为了升迁。”
阎止听罢却笑起来,看向他道:“名利不是洪水猛兽,原本不会腐蚀人,何苦要避之不及?你心性纯净,不贪图功名是好事,但也要知道善于利用,才能实现你的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