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烛火拢在画着工笔花鸟的灯罩里,点燃起来莹莹如豆,偶尔随着微风轻晃一下。屋里的侍女都被屏退下去了,只有他们两人。林泓背对着门外,隐约能听到院中银杏叶片沙沙响起的声音。
他捡了把远些的椅子坐下,这才慢慢道:“多谢侯爷。”
闻阶放下笔,上下打量着他。
林泓年不到三十,却在地方已任总兵十余年,在陇西军中一带颇有威望。如今进了京,官拜侍郎,人人都称赞一句前途无量。
闻阶想,自己再怎么经营盘算,年纪上也不饶人。往后在京城,还有的是要用他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把眼前的奏章一合,淡淡道:“方才话说得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林泓笑了笑。他忽然有点理解阎止,为什么从前在梅州,自己每次去找他时,他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神情了。
“侯爷这是哪里话,”他道,“您言重了。”
闻阶盯着他瞧,但到底没捉摸出什么来。他轻咳一声算是把这件事揭过去,又道:“刚才我听唐践说,你碰上羯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事,林泓便侧过些身来,向前倾了倾:“我跟着宋庄的马车,原本打算在半路截下,抓许州的人证。但马车中途改了方向,把我们引到西郊的树林中。车上也并没有人证,反而是羯人的二皇子,珈乌。”
“珈乌?”闻阶一惊,“他不是被押在北关吗?怎么会跑到京城来?”
“在下见了他也是惊异。但事出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林泓又道:“珈乌从西郊撤走前,我曾听见有人给他传消息,说得手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当时场面混乱,我们……”林泓顿了顿,没再说下去,“……队中多有负伤,没看清楚。”
闻阶沉吟起来:“若是如此,那傅长随看守的这北大关并非固若金汤。此事如果属实,拿到金殿上去论一论,傅家在北境恐怕不能像以前一样站得稳了。”
林泓心下生寒,张口便要劝阻。但他还没说话,只听门口下人来报,说京兆尹求见,有要事见瞻平侯。
林泓奔波了整整一晚,心里又惦记着阎止的事情,此时不耐烦再听些什么讨好的套话,起身便要避退。闻阶却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留着吧,一起听听是什么事。”
不多时,京兆尹信步上前来,站在门外一揖到底。闻阶正正衣襟,闲散地倚在扶手上,声音里带了十二分的不悦:“这么晚了,什么事?”
京兆尹快步走进屋来,拱手笑道:“侯爷,许州来了个人证,说要告太子欺君之罪。我把人拦下来了,先给您过过目。”
闻阶扫了他一眼:“多大点事,非要今天晚上吗?”
京兆尹微抬了头,迅速地瞄了他一眼,又赔笑道:“侯爷有所不知,这人证被许州支线知县一路追杀,太子正帮着找人呢。如今进了京,风声恐怕压不了多久,您还是尽早见见?”
闻阶听罢,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意思就是默认了。
京兆尹心想这奉承算是送到位了,连忙向屋外招了招手,一名女子立刻被带了进来。
这女子高挑纤瘦,眉眼之间带些风情,正是小瀛氏。她此时换了一身寻常女子装扮,一双绿眼睛被妆饰成黑色,看上去像是个普通的民间妇人,却依然掩不住身形婀娜。
她徐徐走进屋来,在堂中拜了一拜。闻阶看见她这幅容貌,刚刚那点不悦便收起了几分,开口问道:“是你状告太子?”
小瀛氏低垂着脸,双手伏地,一头磕在地上:“太子欺上瞒下,联合许州知县欺君。民女无法,斗胆上京求告。”
闻阶打量着她:“你说许州,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瀛氏直起身来,面容忧愁:“侯爷明鉴……许州爆发了流民。”
闻阶神色一震,开口便要斥责。却见小瀛氏低着头,声音轻轻柔柔的:“县令唯恐京中得知此事,下令在全城封锁消息。可许州局势一再恶化,城中百姓忍不下去,有几个偷偷逃出来上京告状。县令得知此事,便与太子勾结镇压,在京城杀证人灭口。”
“你这是污言诽谤。”闻阶冷冷斥道,“说了这么多,你有什么证据?”
“京城之事,便是证据。”小瀛氏却不见惧色,“宋维向兵部告发杜靖达,背后是太子的授意。侯爷身在其中,竟没疑心过是为什么?”
闻阶一顿,挥手让京兆尹退出去了。待屋门合上,他又沉声问道:“许州县令不过八品,如何能说得动太子和他联手?”
小瀛氏不答,却伸手整了整身前的裙摆:“侯爷不记得了吗。周丞海家的二女儿,当年就是被流放到许州的,她曾看过那封诬告的折子。太子命许州县令将这女孩儿找回来,是要给周丞海翻案。”
闻阶心中惊骇如雷,一时竟没接得上话。
廊下寂寂无风,书桌上的灯烛却忽得闪了一下,让林泓忽得醒过神来。他盯起小瀛氏的背影,却想起她刚刚走进屋时,无意般瞥了自己一眼。
那一瞥又嘲弄又冷漠,让人感觉如芒在背。他顿在原地,忽然想起珈乌看向自己时,似笑非笑的那副神情。可这一点错觉转瞬即逝,让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堂下,小瀛氏却抬起头来:“侯爷,太子可没有给人平反的好心肠。此举意下如何,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闻阶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了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审视地盯着她。两人静默地角力片刻,终于还是闻阶先开了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您就不必问了。”小瀛氏笑道,“朝廷与羯人议和将近。您只要想办法把珈乌移到许州,我保证太子必死无疑。”
闻阶皱起眉头,还未说话,只听前厅咚的一声巨响。随即门口乱起来,看门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来。
“侯爷,不好了。”下人道,“您快去正厅看看吧,傅小将军上门要人来了。”
闻阶关了鹤年堂,急匆匆地往正厅赶。他还没进门,远远便见一道身影站在正中,身旁立着一柄金色长枪。
门外,把守的家丁被卸下胳膊扔在旁边,此时正躺在地上时不时哼出一声。两队傅家亲卫背靠大门,手中长矛锋利,直指府兵铁灰色的盾牌。双方剑拔弩张,无声地僵持着。
闻阶见此,快步走进屋去,怒道:“傅行州!你这是在干什么?”
傅行州转过身,面色如常,乍一看似乎无甚情绪。他的下颌收出一道锋利的弧线,脸颊紧紧绷着,显然是在强压着火气。
他问:“阎凛川呢?”
闻阶眯起眼睛,负手背在身后:“他假借衡国公之名,刻意传假消息。又疑似与羯人勾结。本侯必须要审他。”
“大言不惭。”傅行州一哂,将手中长枪转了转,“侯爷是真的有话要问,还是因为心虚,不敢看见国公府的人活在世上?”
“傅将军未免太放肆了!”闻阶指着他喝道,“你刚闹完兵部又跑到这里来,史檬已经去金殿门口跪着了。你真当在京中,无人能管束你吗?”
“阎凛川是我的人,谁要见他都得我点头。”傅行州毫不相让,“侯爷提醒的对,我今天晚上不少你这一桩。我要是见不到他,侯爷怕是连跪的机会都没有。”
闻阶怒目圆瞪:“你敢!”
傅行州不再多言,向身后一招手,便有亲卫从门厅里拖上一个人来。这人二十些许,身着锦缎,衣衫不整,脸上还点着几道胭脂痕,一看便知是从什么地方拉出来的。
他甫一上来,立刻对着闻阶呜呜咽咽地哼起来。可无奈嘴里撑满了布团,干嚎了两句颌骨便酸得动不了了。
傅行州站在他旁边,对着他的后背用力踹了一脚。这人打了个滚,不出声儿了。
傅行州这才收回视线,向闻阶道:“你这个庶子在京中,嫖妓算得上头一号,就喜欢在楼里把人弄死。反正他也不得你喜欢,我看,今天不如就拿他赌一赌。”
闻阶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你要干什么?这是在侯府里,你要杀人吗!”
“我可不敢。”傅行州笑道,“从现在开始,你再拖一刻,我就剁掉他一个指关节。侯爷到时候可以数数,他身上有一共有多少块骨头。”
闻阶声音都变了调儿:“你!”
他话音未落,只听堂中铛的一声,似有什么干净利落地砍断了。惨烈而憋闷的嚎叫声顿时响起来,在两人身后扭作一团。
闻阶又惊又怒,气的脸都白了。傅行州却从旁拉把椅子坐下,翘起腿道:“我劝你最好快一点,要不然,他一个人可能不够用。”
“你这是要造反……”闻阶伸手撑着身后的桌子,“阎凛川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他把你迷成这样,非得把整个傅家都祸害死!”
“废话真多。”傅行州盯着地下的一点,眼里全是冷淡。他身后,又是一声快刀砍下的声音。嚎叫声尖利地嚷到一阵高处,随后戛然而止,大概是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