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书院在建安城十里外颍川府的伏牛山上,宋重云坐在马车里,被颠的昏昏欲睡,刘士砚则是一脸鄙夷不屑,手中卷着册书,时而垂眸时而抬眼扫过一下,最终视线落在一旁脱下的雪狐毛领披风上。
刘士砚尚在家中读书,那一日,因着夫子身体抱恙,遂懒在家中书房,说是看书却也不知魂游到了哪里。
书房后面的墙下,种着好大一片梨树,初春之际,梨花彷如千树雪,遥遥看去洁白一片。
忽的一阵树枝乱颤,梨花纷纷落下。
一枝开满花的枝条,忽的就砸到了刘士砚的脸上。
他抬起头来一看,就瞧见萧知非一身烟灰披风,坐在长满梨树墙头上,一只手扣着剑一只手抚着披风上的狐毛,向着他炫耀:“上好的雪狐毛,你见过吗?”
刘士砚半眯半睁,懒得理他,“又是你小四叔给的?”
“那可不嘛,四叔年前得了一匹雪狐,来信说给我制了大氅,可惜今日才送到,没得过年穿着。”
“嗯,真好。”
“我四叔又在嘉丰关对狄狨大获全胜!”
“嗯,真好。”
“我四叔……”
那日霞光万道,美轮美奂,映在梨花树上,也映在少年明媚的笑脸上。
思绪恍惚,时光拉回。
人早已作古,有些事也成了记忆里不能触碰的荆棘。
刘士砚收回目光,偏过头,直到那阵鼻酸过去,才又垂下了眸子。
如此珍贵之物,竟也肯大喇喇的送给旁人去用……
“萧知非待你可真好。”
才在马车内端起一杯茶水来喝的宋重云一下子呛住,咳了咳。
“什……什么?”
刘士砚没抬头,只缓缓摆手,“没什么。”
马车渐渐走的慢了下来,伏牛山虽不高,但是因着前几日刚下过雪,路上积雪才消,路上泥泞不堪,难走的很。
大约又走了两个多时辰,才终于在一片箭竹林海中瞥见一角白墙黑瓦。
早有监院和直学侯在书院大门,恭迎他们。
书院也知道宋重云身份特殊,便在书舍后面单独给他备了个独院,他住在主屋,杨历久和英月可以住在东西厢房。有课上课,没课的时候就窝在自己院子里,倒也挺惬意。
刘士砚走的时候,给他放了几本书卷,其中《幼学琼林》、《增广贤文》赫然放在最上面。
宋重云不禁觉得刘士砚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时,脾气好了不少,他随手翻了翻对方留下来的书,暗暗赞许,刘大人越来越了解他了。
于是,之后的时间里,宋重云散课后都捧着那本《幼学琼林》,终于在一个月以后看完了那本书,总觉得自己气质都提升了一个档次!
以后他也是可以之乎者也的人了!
月底某日,宋重云晚课归来,一推开小院的竹门,就看见了那个身材修长,面若敷粉、唇红齿白的男人——萧知非。
对上萧知非目光的一瞬间,宋重云心口慌了下。
那黑沉如墨的眸子里,是长久未曾释放的需求。
大约是被压的久了,这东西并没有随之消散,反而越压越反弹,越压越深。
宋重云被他眸子里积压的深沉惊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将军?”
萧知非抚着手腕上瓷白的佛珠,不停捻动。
“事办完了?”
萧知非抿抿唇瓣,试图解释一下自己的“事情”,“北三州赈灾之事,户部拨了银两,怕银钱不能置于灾民之用,便希望本将军去震慑当地官员……”
“我知晓了,将军不是让英月带了话吗?再说,北三州天气寒冷,也很适合将军。”
说完,宋重云笑了。
银月如玉盘,凄凄切切的洒下来,将两个人映出了淡淡的光晕。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地上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萧知非忽然手臂伸了一下。
影子的手臂也一样伸了一下。
而那影子的手指尖,刚好与另一人影子的手指尖相重叠。
就好像那影子的主人正在牵着手一般。
宋重云突然就觉得,独自去北三州感受寒冷的萧大将军,有种可怜兮兮的模样。
仿佛一只失意的猛虎,利爪尚在,却因为得不到母虎的青睐,而垂头丧气黯然失色。
这一联想的冒出,让宋重云惊了一身冷汗出来——
不会他就是那只“母虎”吧?
第34章
宋重云没傻的去问萧知非来这里做什么。
在这个书院也呆了将近二十多天, 他自然知道整个书院也就他跟大将军有关系,萧知非来这里,自然是来看他的。
他侧过脸, 推了推萧知非, 越过他往正厅走了过去。
萧知非跟在后面, 宋重云披着他的烟灰色大氅, 那人纤细的腰肢在宽松的氅衣下浅浅勾勒,忽然从心底萌出一种,想从背后拥住他的冲动。
不知用了多少的坚定心智,萧知非才战胜了自己那份呼之欲出的兽性,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 宋重云先一步走进去, 熟练的摸着火折子吹亮,点燃了门口的灯。
屋子不大, 一盏灯足够照亮全部,西侧的床榻上被褥还是早晨掀开的样子,换下的衣服随意搭放在屏风上。
床沿上还放着一本书,与这个房间的凌乱显得格格不入。
萧知非蹙眉:“英月怎么不来打扫?”
宋重云回过身,弯着眼睛:“书院的饭菜不合胃口, 英月看我吃得少, 便每日去书院的厨房借个灶火给我们三人做饭, 一早又要去山下采购新鲜的食材。”
萧知非:“明日我就从萧府再调几个人过来。”
宋重云摆摆手, “不要,我已经是被秦监院特殊照顾了, 您见这里面读书的,有几个还带着丫鬟和侍卫的?”
“可是……”
可是也不能房间就这么乱?!
这怎么像话?
“萧大将军别可是了,先坐下。”宋重云弯着眼睛笑, 又看看那两张似乎并不是很干净的椅子,道:“算了,要不别坐了,还是站着?”
萧知非不知道为何已入腊月,这屋子还能这般燥热,应该是屋内的炭火烧得太旺,又想走到门口把门开个缝透个气,但却发现宋重云已经脱了外衣。
没有了雪狐毛的遮盖,宋重云修长的脖颈露在外面,锁骨在微敞的衣襟处若隐若现。
燥热的空气让他发生了某些端倪。
其实在这一刻,他开始猜测起宋重云的心思,看起来好像是在玩火的行为,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还是说他完全没有防备?
宋重云坐在床沿上,看他一只都在发呆,便招招手道:“萧大将军,我有个疑问,可否请您为我解答一二?”
“解答?”
萧知非不相信那个听学时都能睡着的人,会真的有什么问题需要他来解答,他眉梢微微挑起,“为何不问夫子?”
宋重云雪白的脸颊上泛起微微的红,他垂下眸子,眼睫在眼睛下面投射出长长的阴影,“夫子在讲《尚书》,而我还在读《幼学琼林》。”
原来床上那本书,是《幼学琼林》,萧知非心道是了,书是刘士砚送的,倒是更懂了他的水平。
他走到宋重云的身边。
宋重云抬手拍拍床边,道:“坐上了,明日英月也要换洗的。”
萧知非怔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那晚之后,满床的污渍让丫鬟换了好几次。
“曰诸父,曰亚父,皆叔父之辈,曰犹子,曰比儿,俱侄儿之称。”宋重云指着书上的这一段,读了一遍。
萧知非眉心微微皱着,他仿佛知道了宋重云想说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宋重云道:“书上这几句,说的是叔侄关系吗?”
“是。”
“那……萧大将军与叔叔之间的关系,也是这般亲近吗?”
宋重云微微侧过脸,浓黑的眸子里映着灯火,闪闪亮亮的。
“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萧知非伸过一张大手,很用力的合住宋重云手中那本书,如桃花般的眸子里似笑似怒。
宋重云缩了一下下颌,耳垂处泛着红。
他确实在这几天听到了一些传闻,而偏偏这些传闻又与萧知非的婚事有关,他才想去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确实听到一些,有种说法是,”宋重云吸了口气,抬头看着萧知非的眼睛,道:“早些年你曾因为一些缘由,欠了四叔母份不小的恩情,所以她让你娶沈姑娘的时候,你才不好拒绝。”
萧知非哑着声道:“所以,你想问什么?”
“想问到底是怎么样的恩情,能让你不能拒绝四叔母提出的请求?”
宋重云手心冒汗,他舔了舔唇,其实这几日关于萧知非、宋重云和沈惜薇三人的话题,不知道为何就悄悄在书院的书生里流传开了,说什么话的都有,但大都表达了同一种意思,那就是萧知非与那个沈惜薇才是有婚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