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王管事闻讯赶来,嗓子嘶哑得说不出话,急得直跺脚。
山猫带着几个兄弟也挤了进来,手按刀柄,吼道:“吵什么吵!都散了!谁敢闹事,军法处置!”
“军法?老子都快饿死了,还怕军法?”那领头的汉子双目赤红,“要么开仓分粮!要么,咱们今天就撞开这门,自己拿!”
群情激愤,眼看就要失控。
家丁们举起棍棒,山猫等人也抽出了半截刀刃,气氛剑拔弩张。
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都住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场中所有的喧嚣。
人群自觉分开一条通路。
沈今生缓步走来。
她穿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透出些血色,但身形依旧单薄,白发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那张过分清俊的脸庞愈发苍白,也愈发锐利。
她身后跟着萧宁,萧宁的目光担忧地落在她身上,手虚扶着她的后腰。
沈今生走到人群中央,扫过激愤的流民,又掠过孔府门后管家惊惶的脸,最后落在山猫和王管事身上。
“怎么回事?”
王管事艰难地比划着,山猫连忙替他说:“参赞,孔家……孔家可能藏了粮,大伙儿饿急了,要……要抢。”
沈今生微微颔首,转向孔府管家:“孔管家,府中存粮几何?可有余力济民?”
孔管家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得心里发毛,额头冒汗:“沈……沈参赞,府里确实还有些存粮,但……但都是老爷的体己,一家老小几十口……”
“几十口?”沈今生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云州城内,数万口。赤焰军守城,靠的是全城之力。若人人只思自保,这城,三日必破。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孔府的粮,能保得住你孔府上下周全吗?”
孔管家哑口无言,冷汗涔涔。
沈今生又看向那群饥民:“抢?抢了孔府,能吃饱几天?抢完了孔府,再去抢李家、张家?内乱一起,官军趁势攻城,城破之日,你们谁能活?赤焰军保城,是保大家的活路,不是让你们自相残杀,自断生路。”
她的话像冰水,浇在众人心头。
激愤的情绪稍稍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恐惧和茫然。
“那……那怎么办?参赞,我们真的快撑不住了!”领头的汉子声音带着哭腔。
沈今生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孔府紧闭的大门,又扫过周围紧张的人群。
“孔管家,”她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开府门。”
孔管家一哆嗦。
“不是让你们交出所有存粮。”沈今生补充道,“清点府内所有存粮,按人头,留下府中上下三月之需。余粮,全部上交府衙统筹。由王管事和周通先生负责登记造册,按人头、按出力,如参与城防、翻地、修补等,统一配给。赤焰军士卒,与百姓同例。”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清晰传遍全场:“自今日起,云州城施行战时统筹,凡藏粮不报、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者,一经查实,家产充公,主事者以通敌论处。凡积极捐输、协助守城、参与生产自救者,战后论功行赏,优先分配土地、减免赋税,此令,即刻生效。”
这命令一出,众人反应各异。
饥民们眼中燃起一丝希望,虽然还是要饿肚子,但至少有了盼头,知道赤焰军是真的在想办法。
孔管家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但看着沈今生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山猫等人按在刀柄上的手,终究不敢违抗,颓然挥手:“开……开门……清点粮仓……”
王管事和山猫立刻带人上前,开始执行。
一场可能酿成大祸的冲突,在沈今生冷静的处置下,暂时平息,她以战时铁律取代了混乱的劫掠,将私有的存粮转化为共有的生存资源,维系着城内脆弱的平衡。
人群渐渐散去,秩序重新恢复。
沈今生在萧宁的搀扶下,刚准备离开。
“参……参赞大人……”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缩在角落的年轻妇人,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她怀里抱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眼神躲闪,声音细若蚊呐。
沈今生停步,看向她。
妇人飞快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才从怀里摸出一个用粗布包着的小物件,迅速塞到沈今生手里,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刚才……刚才在孔府后门,一个外乡口音的男人,鬼鬼祟祟塞给孔家小妾的……小妾吓得掉了,被我捡到……那人说……说给您……”
说完,她像是怕极了,抱着孩子匆匆钻入人群,消失不见。
沈今生低头,解开粗布。
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佩,雕工极其精细,显然价值不菲。
玉佩底下,压着一张折叠的、带着淡淡香气的素笺。
萧宁也看到了,心头一紧。
沈今生展开素笺。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清丽飘逸,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威仪:
故人相邀,城外十里亭,一晤。
只谈旧事,不论刀兵。
酉时三刻,静候。
玉玲珑为信,见佩如晤。
赵元姝手书
赵元姝。
这个名字,沈今生并不陌生。
沈家未灭之时,她对朝堂之事并非一无所知,长公主赵元姝,天子最宠爱的女儿,一个以美貌与智谋闻名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
赵元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了冯玉麟?竟然亲自到了云州附近,还如此精准地找到了传递消息的渠道?
孔府的小妾……
看来这看似铁板一块的云州城,缝隙远比想象的多,城外是数万大军,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冯青烈爪牙王兆兴,是深不可测的镇远侯李勣,而这位长公主,在此时此地,送来这样一封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邀约。
“她想干什么?”萧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长公主的名号,代表着皇权最顶端的威压。
“只谈旧事,不论刀兵?”沈今生捏着那枚温凉的玉佩,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精细的纹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赵元姝口中的旧事,绝不会是闲话家常。
是关于沈家?
“夫人,帮我准备一下。酉时,出城。”
“今生!”萧宁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眼中满是惊惧,“太危险了!谁知道是不是陷阱?她可是皇家人!”
“正因为她是长公主,亲自设局杀我,代价太大,也太过露骨。”沈今生反手握住萧宁的手,力道沉稳,传递着一丝安抚,“她既敢点名要这玉玲珑为信物,又约在十里亭这种无险可守的旷野,更像是一种姿态。她想见我,探我的底,或许……也想看看我手中除了冯玉麟,还有什么牌。”
她顿了顿,“而且,我也想看看她。看看这位搅动风云的长公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知己知彼,才能在这死局里,撕开一条生路。”
萧宁知道再劝无用。
沈今生决定的事,无人能改。
她只能紧紧回握她的手,将所有的担忧化作无声的支持:“我……我陪你去,让陈将军派精锐跟着。”
沈今生摇摇头,将玉佩收入怀中:“人多反而不便。她既言只谈旧事,不论刀兵,我便信她这一回皇家体面。让阿虎带几个机灵的好手,远远跟着,若有异动,见机行事即可。你留在城里,帮我看着周通和陈拓,稳住局面。”
萧宁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色,终是妥协:“好,万事小心。”
——
酉时三刻,日头西斜,给肃杀的云州城外旷野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十里亭,孤零零地伫立在官道旁,四周视野开阔,无遮无拦。
亭内石桌上,已摆上了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一壶清茶正氤氲着袅袅白气。
亭外,数十丈开外,肃立着百名玄甲神策精骑,人与马都纹丝不动,唯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散发着无声的威慑。
亭内,只坐着一人。
赵元姝。
她已褪去了劲装披风,换了一身月白云锦宫装常服,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玉簪,通身再无半点珠翠,却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此刻她正提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仪态万方,仿佛置身于盛京的皇家园林,而非这烽火连天的战场边缘。
沈今生的身影出现在官道的尽头,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白发束在脑后,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向十里亭。
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审视,有好奇,有敌意,但她视若无睹,目光只锁定亭中那个绝代风华的身影。
直到踏入亭中,站定。
赵元姝这才缓缓抬起头,瑞凤眼微抬,目光落在沈今生的白发和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和……兴味,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不显得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