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姜枕思索了下,“不,你留在这。”
东风行的来历和情况都太奇怪了,哪怕他现在是一个手无寸铁,甚至不能行走的凡人,姜枕也不放心把他跟消潇留在一块儿。而且,如果阿姐真的入魇,被气着了,大乘的威压也不是谢御目前能抵抗的。
姜枕现在出奇的冷静,他转过身,复而握住谢御攥紧他的手:“谢御,你道义是你自己,而不是我。”
姜枕道:“与你无关的事情,就跟从前一样。”
不去看,不去想,视若无睹。
谢御看着他,没说话,眼里的情愫和复杂是姜枕现在来不及去看的,他背过身往风雪里面走,只撞入满目的白色之中。
冷,很冷。
一时间,姜枕有些恍惚,像从来没有走出沧海一粟的。分不清的方向,和摸不着的边,姜枕被冻得清醒,身体却更加疲惫,顺着直觉往前走着。
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什么都没喊,内心却无比焦躁。阿姐有大乘的修为,只要她有心隐藏,就算是上仙都得费些力气。这种时候,在混沌的白雪里边,都要怀疑她是否离开了鬼城。可姜枕头脑发晕,一种执着再次翻涌上来,阿姐还在。
但向来天违人愿,最后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嘴唇发青,姜枕都没见到阿姐的身影。反而在茫茫,看不清的路上,他因为有些虚弱,无意撞入一间野庙之中。
野庙里早没了石像,也没有上香的果实。姜枕搓了下手,被冻得不轻,这才想起乾坤袋里有火符,急忙拿出来用了,却烫得一惊。
疲惫和麻木层层地翻涌上来,姜枕无意识地摩挲手上的沧耳,却得了个空。
……
没错,就算他阿姐性子暴躁,但人言而有信,东西定然是要给他的。阿姐不会食言,所以更不会离开鬼城。
想到这,姜枕的心里有了底。
在野庙里什么都没有找到,反而身处这冰窖般的地方更加难受。姜枕绕过那空荡的供奉台,发现后边还有一条小道,推开破旧又吱呀作响的门,从那里出去,正是马厩。
马厩里边只站了几匹瘦马,鬃毛上结满了冰渣,鞍鞯上已经覆满了半尺厚的雪。姜枕探头看了一眼,已经没了草料,它们饿得快要死了。忙地从乾坤袋里翻来翻去,姜枕最后找到了一些野果给它们。
它们的叫声是微弱的,姜枕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视线随之落下时,却发现最里头的墙角里,正蜷缩着个乞丐。
不知道乞丐在这里待了多久,姜枕绕进去,从乾坤袋里掏了些灵石,放进乞丐面前已经有些积雪的碗里,小声问道:“你还好吗?”
乞丐没有看他,但嘴张着,只念出些模糊的音节。嗓子像是被刮破了,嘶啦啦的,姜枕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乞丐便声嘶力竭的咳嗽起来。
姜枕只能安抚地伸出手,拍了拍乞丐身上的雪,又从乾坤袋里将火符取了出来,用灵力驱使后,怕烫着他便没动:“你要是冷,就贴这个。”
乞丐没说话,像是没听懂。
姜枕思考了一下,还是把降了热的火符贴在那衣衫褴褛上。
他没察觉到乞丐痛呼一声。
姜枕再嘱咐了他几句,便起身离开了。可没走几步,便察觉到不对。这白茫茫里,只有阴沉,所以没光打不出影子。但他面前便赫然有两个,一个姜枕认出来是,是他自己。而另一个——
那道黑影愈发的壮大,被风和雪扯过去扯过来,像是拉面团一样,一下子就冲天了,两边的手修长,却猛然长出尖锐的利爪。
姜枕头也没回,躲过那道攻击。
鬼修。
姜枕往后挪了几步,心里一惊。
好强烈的怨气。
跑是跑不掉了,姜枕思考了一下,问道:“你还有悔?”
鬼修只顿了一下:“容器……”
随着一道以黑气炼化的锁链袭来,姜枕低身躲过,但仍旧被鞭到了腿,整个人在雪地里滚了一圈,鲜血淋漓。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姜枕眨了下眼,有点难受。
鬼修继续壮大自己的身躯:“容器……我的……”
姜枕已经不准备跟它讲道理了,摸清楚丹田里的灵气能使出多少,他便利索地翻了个身起来,整个肺腑都随着动作愈发疼痛,姜枕咳出一口黑血。
他已经想好怎么跑,比如变回原形,或者被打成种子钻进土里。
但他听到鬼修说:“我有悔。”
它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尖牙露了出来:“我要跟你一样……我想跟你一样……”近乎癫狂的语气落下后,夺命链多达十条地冲了过来,姜枕伸出手,先将奇异的灵气放出,接下一部分的攻击,“你要变成其他人?”
再次躲过一条夺命链,姜枕问:“你不想再当乞丐?”
不……乞丐…
水滴石穿。
砰!
只在一瞬间的出神,鬼修便抓住机会将姜枕的左肩穿透。人太渺小,在它锋利的指甲上就像一块儿食物。姜枕懵了,但突如其来的不是痛,而是整个世界都变得缓慢,到最后灵魂都放空。直到落到地上,像个死物一样滚了两圈,姜枕才感到惊心的疼。
但老实说,跟天雷劈他的疼还差一点。
姜枕抿了抿唇,有点不习惯。
但他的脑袋里还有另外一个想法充斥着现在的紧张。
鬼修就是掌柜,掌柜就是乞丐,乞丐就是那野庙里偷粮草饱腹的难民。他睁开双眼,左肩的鲜血染红了能趴的地方,有点脏,但没力气挪开了。
——而它的怨气之所以会这么强,正是因为无数次颠覆重来,他不仅没有饱腹,还被斩了头颅、
咚……
面前突然滚过一道棕色的影子,姜枕混沌地抬起视线,发现那是根木棍。可这大雪天里,哪来的东西。
姜枕缓慢地撑了起来,左肩的窟窿几乎让他一死了,像个残废。但他还是努力的把目光挪上去,看到不远处树上的那位女修。
姜枕张了张嘴,嘶哑的声音流露了出来,却什么话都没说。
姜枕很慢地,将那根木棍握在手心中。背后的鬼修已然忍不住地伸出利爪,决定将眼前的容器拆解,可在电光火石间,渺小的人却爆发了巨大的力量,木棍和黑气相触,乍开了无数刺眼的火花。
砰!
黑气像尺蠖般钻进姜枕左肩的窟窿,那些鲜血被吸走,姜枕的脸瞬间白了下。可他还在硬挺着,坚持着,而到即将精疲力尽的时候,女修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慢悠悠地往他这边走。
姜枕手中一空。
再晃眼,本在远处的女修已经撕裂空间到了他的面前,她手中持着那根木棍,随意地挽了一招剑花——青云七式,残霜败雪。
随着她收剑,鬼修应声而倒。
姜枕几乎是控制不住,而他也无需控制地喊出:“阿姐!”
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挑破了,姜枕怔愣在原地。那些声音和孤寂的过去,也变成一次利落的转身。
“你叫我什么?”
姜枕道:“阿姐。”
姜枕心里很紧张,忍不住地攥了攥手指,肩膀被牵连着疼:“阿姐。”
女修看着他,突然笑:“你认错人了。”
……
姜枕曾经想过很多次跟阿姐重逢的情景。不单指是见面,而是开口的第一句话,和认出他就是昔日被养大的族亲的时刻。有因为断五情而冷漠的,也有因为昔日的陪伴而欣慰的,可没有哪一个,会比现在的一句“认错”来的更加痛。
姜枕很想说,他没有认错。但其实也对,这个时候的阿姐,他还身为人参没有化形。所以一个陌生人站在她面前,喊她阿姐,说一句认错已经是给足了情面。
姜枕说:“对不起……”
可是他想解释,想让阿姐别因为这些讨厌他,觉得他是怪人的话却说不出口了。只觉得内心愈发酸涩,左肩的疼痛不能忍,百年的天雷也不能忍。以至于那些熟悉,能经历的东西此刻都像刀子一样把他扎得生疼。
女修说:“你不必跟着我,这里的事情我会解决。”说完,她忽然安静下来,看着眼前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
他在掉眼泪。
或许听起来很奇怪,但少年太瘦,像没吃过饭,所以在风中只会显得脆弱。他垂着头,看不清那些泪泽,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让人觉得风和雪都是他的附庸,是他心里的凄苦。
女修没说话了,她又听见少年在说对不起。
而望向远方,不知道哪儿点了灯火,二楼的厢房窗棂半开,一位锦衣公子拥炉赏雪,隔那么遥远,仿佛也能闻到酒香混着炭火的气息。而垂眉,楼下的堂屋里,老妪正用冻裂的手掌拢住灶膛的余烬。
姜枕擦了一下眼泪,听到阿姐问他:“哭什么,不就是认错了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也不用说对不起。”阿姐抱着双臂,示意姜枕去看那云泥之别的两人:“乱世之中,有多少人想哭。有人想成高枝,有人只想有地方能住,可真如此,又被差别惊得想哭。人总是贪心不足,你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