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百年前,人参族就已经覆灭,他沦落到外荒,被一位人修抚养。他没修成人形前,记忆总是断续的,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曾窝在她的肩头酣睡。女修总是带着他,像一位娘亲爱护着自己,却教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喊阿姐。
  准确的说,姜枕从未见过她的容貌,因为修成人形的时候,女修已经丢弃他飞升了。当然,丢弃这个字并不太妥帖,姜枕很感谢她的照拂,女修有自己的计划,做任何事情都应该为自己考虑。
  但这并不能将“憎恨”完全化解。
  没有留下名字和任何的东西的她,将自己独留在妖族漂泊,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被排斥。虽然不至于是女修的问题,但姜枕还是想再看看她。
  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可这些东西,都会在思考中不断地流逝,最后像手中的沙,再也握不住了。不管他张不张口,看不再看,世间的东西都如繁花过水,回悟时烟消云散。等姜枕再次抬起视线,只见女修抬手,轻触了下肩膀上的小人参精。
  姜枕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见满天的风霜降临在她的身上,瞬间覆盖成了看不见的虚无。他擦了一把眼睛,仍旧看不清,内心的惊慌让他控制不住地喊:“阿姐!”
  砰!
  女修的身形,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消散。姜枕被刮得向后退,身边全是冰凉的雪,没有一丝来自掌心的温热。他艰难地睁大眼睛,又复而闭上。
  万山窟不知时辰,可寒风去后,却觉得身体温热。那是被冻出的幻觉,好像身处斜阳。姜枕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不断地摇长,最后老树昏鸦,孑然无依。
  他想说,不要丢下自己。
  从修成人形起,他就只有一个人,没有朋友,更没有亲人,只有千年树妖闲的无事,会告诉他一些前尘。可那些模糊的东西,成为自己的稀世珍宝,如果被爱护长大的婴孩会是这样的境地,那么还真的是爱吗。
  他就是一个被遗弃,被抛下的弃婴。
  ———
  姜枕听到了一阵剑声。
  从混沌里面撕开序幕,将自己的清醒调出,已经费尽了全身力气。能睁开的视野里,偶尔有青光闪过,姜枕略微垂头,指尖轻轻地抽动了下,碰到一本书籍。
  哪来的书……?
  好怪……
  姜枕却依旧被勾起了好奇心。再次收拢力气,将自己从混沌里面拉出,想要去看看这本书籍叫什么名字。好不容易做到,立刻将视线挪过去,却发现上面写着《俏皮郎君爱上我》。
  姜枕:“……”
  “………?”
  旁边传来了金贺的声音,他“嚯”地一声,哈哈大笑:“清醒了吧!我就说这本秘籍有用吧,他肯定喜欢看!”
  消潇在一旁道:“还可以这样……”
  姜枕微微蹙眉,视线模糊,虚弱地看向金贺:“你……”算了,莫生气,生出病来无人替。
  姜枕收拢话头,转而有气无力:“仙……”
  金贺打断:“诶!那个那个!”
  “……”姜枕艰难回想那个的意思,好半会儿才找到点苗头,“……谢御呢?”
  金贺道:“在你旁边。”
  “?!”姜枕垂死病中惊坐起。
  只见谢御抱着剑,站在他的身侧,目光正好落在自己的头顶。听到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却并未有所动作。
  姜枕跟他对上视线,轻轻一抖,有点紧张地说:“仙……”
  谢御道:“不必听金贺的,随你。”
  姜枕脑袋混沌,没听懂谢御的意思:“仙长,我不是故意的……”金贺打断,“诶,少侠。谢兄这是让你随便喊呢!”
  “啊……”姜枕呆若木鸡,“哦……哦。”
  收回目光,姜枕翕动了一下嘴唇,又紧紧黏在谢御的身上:“我刚才、中了阵法。”
  谢御:“嗯,我知道。”
  姜枕:“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消潇道:“无边海涯曾以心魔阵为名,你不用自愧。到了这,多走少走,都有陷入阵法的可能。”金贺也道,“对啊,我刚来的时候还被抓到了冰窟里,你这算什么,小事情!”
  姜枕感激地看着他们俩,金贺却突然道:“不对……姑娘,我见你东走西走的,为何没事?”
  消潇耐心地道:“我并未挂牢之事。”
  “……”金贺明白了,忍不住膜拜:“太厉害了吧……这世界能有如此出尘的人物,若非、哎!不说也罢,就算是现在这样,八荒问锋里也是翘楚。”
  消潇面露浅笑:“多谢。”
  金贺继续道:“少侠,可还感觉哪里不太好?你刚才晕厥在冰面上,可把我吓坏了!”
  姜枕道:“还好,让你担忧了。”
  头上突然传来谢御的声音:“你有挂牢之事?”
  姜枕抬起脸,想起阿姐,略有些停顿。闷闷地“嗯”了一声。本以为谢御不会再追问,却没想到不走寻常路,“何事?”
  姜枕张了张口,又瞬间哑然,摇摇头。
  金贺道:“哎呀算了,不想说很正常。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对吧?”他肘击了一下谢御,后者却并未开口,只是将目光从姜枕的身上移开。
  金贺:“……”
  消潇打破僵局:“先好好休息吧。”她环顾四周,道:“要走出万山窟,还需要几天几夜。我多寻些妖火,也好度日。”
  谢御道:“我去吧。”
  消潇:“求之不得。”
  金贺便留下来给姜枕解闷。他思维跳脱,说话的乐趣也多,姜枕没一会儿就被带出了那心魔的余韵。但最好的,还是姜枕想知道的事情。
  说起这个,金贺也有点兴奋:“谢兄啊……他那会儿糗事可多了!”
  姜枕问道:“有什么呀?”
  金贺不满地道:“你凑近些、可不能让谢兄听到了!”
  姜枕便依言靠近,后者左右环顾,确认谢御不在后,仍旧小声地说:“我认识谢兄啊……是在他十二岁那年。”
  “谢兄从七岁时便离开师门,游走四方。之前的事,我也不知道他去到了哪里。”
  姜枕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七岁?”
  当真是南村幼童欺我老无力。
  七岁便独领风骚。
  金贺点点头:“是!我也想不通,七岁的孩童怎么可以独立游走呢?也不怕被人牙子拐走卖了。”他托腮,又道:“不讲这个了,就讲我们是怎么遇见的!”
  姜枕点头,乖巧道:“好。”
  “我见到谢兄那年……是在他十二岁时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姜枕面无表情:“你已经说过了。”
  “哦……”金贺依旧沉陷于自己的记忆,“那时的谢兄……”
  ——
  大雪纷飞。
  茫茫天地间,青山本不改,却被裹上了美丽的银装。放眼望去时,一片白皑皑。当脚踏上去,瞬间沦陷了几寸,半身都淹没在了那里。
  金贺正在小屋收拾今年采集的桂花。八到九月的香气是最浓的,可在一年中却又如此短暂。为了永远留下这一瞬间,修士有着灵力封存的办法。积压在陈坛下,揭开时,一阵比以往更加浓郁,沁人心肺的味道蔓延着。
  此时的山谷,似乎并不像在寒冬腊月里存生,而似身在桃源。
  “贺儿,怎去了这么久?”
  一道声音将金贺扯回现实,他回过头,扑面而来的寒风将香气吹刮,老爹威武庞大的身影就站在门前。背负着手,眼睛里满是严峻。
  这就是他爹,金霄门的南门主,经年之前与南海妖王退隐五洲。
  金贺道:“来了!”
  他的日子过得很富足,山谷的这间小屋,偶尔会有前来的拜访的弟子洒扫。一家人无比整齐又幸福地生活在这里。
  ———停。
  姜枕打断他的回忆,轻声道:“你跑题了。”
  金贺瞅了瞅他:“哦,你怎么跟学堂的夫子一样?”
  姜枕奇异地问他:“你居然上过学堂?”
  金贺:“你什么意思?!”
  姜枕道:“我什么意思看你什么意思。”
  金贺瞬间暴起,又蔫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真没意思。”
  “……”姜枕道,“那仙、谢御。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金贺道:“这个事情,还要从我取出桂花,酿完桂花糕说起。”
  那时冰雪正值消融,春来催人恨。取出的桂花,碾磨成粉,撒在了做好的软糯糕点上,白生生的糕点有些软绵,伸出手拿取时,只感觉外表的甜腻。可撒上一层桂花粉后,味道瞬间升华,在甜腻中寻到一丝解药。
  姜枕:“怎么跟炼毒一样?”
  金贺:“你别打断我!”
  将桂花糕摆好,天地间的风雪就消融了,木栅栏外还挂着几条咸鱼干和盐肉,闻到时,人烟似乎都变得诱人起来。
  金贺就是在那时看见的谢御,准确的来说,是他的娘亲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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