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来到至清真人的清修殿外,只见她身着一袭蓝色道袍,端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诵经。杨晞不忍打断,于是眼神示意小女冠先退下,她静静候在门外。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木鱼的声音方停,至清真人搁下木鱼手柄,缓缓站起来,刚转身就看到杨晞立在门边。瘦弱的身体穿着一袭素白色的直裾,外面披着杏白色鹤氅,面容看起来苍白憔悴。
  “多日前就听闻真人在此避难,巺子才来看望,还望真人勿介怀。”
  至清真人露出和蔼的笑,道;“巺子还记得看望,贫道就心满意足了。”
  杨晞淡淡笑了,随即上前挽着至清真人的手,至清真人欣慰地以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冰冷的触感让至清真人的心揪着疼。
  这孩子最近经历的事,她同样耳闻了,身体虚弱成这样也并不奇怪。
  两人从内殿出来,伫立在门外,面朝一方小小的庭院。
  至清真人抬头,望着灰霾的天空,深深地叹息了一会。
  “方才贫道诵经,是为先帝,毕竟在俗世上与他一场兄妹。”
  “你不恨他了么?”杨晞轻声问。
  至清真人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无论是齐画工也好,先帝也罢,死者已矣,就让一切恩恩怨怨随他们埋入黄土吧!贫道身为出家人,也该放下凡尘仇怨了。”
  二人沉默良久,至清真人忽然偏头望着杨晞,微笑道:“那巺子呢,你母亲大仇得报,可有开心?”
  杨晞同样摇了摇头,手垂在腿边,藏在裙摆里,轻轻拿着那片玉璜,道:“和真人一样,失去了生命里最珍贵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高兴呢?”
  当日,杨晞留在至清真人的私宅里随她修行,等择好日子告知杨仲清,再行出家仪式。
  深夜里,杨晞如往常一般毫无睡意,坐在窗前发呆。突然一名小女冠叩门,说屋外有一男子找她。她随着小女冠来到大门外,只见巷子里站着一名男子,他身着灰黑色布衣,戴着帷帽,正脸前的黑纱翻起搭在帽沿上,露出一张硬朗的脸。
  杨晞吃惊,轻声道:“阿广。”
  目光游移,看见他手里还牵着一匹白马,她一眼就认出了是洛蔚宁的坐骑。
  李超广的眼睛涌上泪水,声腔带着嘶哑,“夫人,阿广来晚了。”
  第172章紫微星愈明
  ◎那星星便是洛蔚宁◎
  杨晞赶忙让李超广进入院子,刚进屋内,李超广就双腿一弯,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夫人,对不起!”
  他的眼眶盈满了泪水,昏黄的油灯映照下分外晶莹,映出脸上的内疚和痛苦。
  杨晞坐在鼓凳上,望着李超广,眼里有种难以置信。看着这段日子李超广的所作所为,她完全相信对方是心甘情愿叛变,她早将他视作无耻之徒,不抱希望了。今夜李超广却突然来访,换上了从前那张赤诚的脸,再度燃起了她的希望。
  “所以你真的是被他们逼的?”
  李超广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杨晞疑惑。
  李超广哭着道:“宁哥没有投敌叛国,真正与顺军勾结的是秦扬和向王爷,他们一个在边疆一个在朝廷,害得唐家军全军覆没,害死了许多将士和百姓,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阿广投靠他们,实在是……逼不得已。”
  当日洛蔚宁和李超靖引开敌军,协助他突围赶回汴京带走杨晞和洛宝宝。无奈自己身体不争气,淋过一场雨,加上日夜不停地赶路,肩膀的伤口发作,他感到浑身滚烫、痛得直冒冷汗,就这样晕倒在路上。
  本以为自己活不下来,没想到被一名隐居山里的长者所救,反复烧了五六天,所幸长者本就是大夫,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正是这场大病耽误了他的行程,当他策马回到汴京外围之时,秦扬已经领着大军进入汴京了。
  城门紧闭,禁军守得密不透风,他自责又痛苦,想到洛蔚宁牺牲性命助他突围,他却辜负了她的使命,他多次痛哭、自责,在自尽和投降两个选择中挣扎了许久,最后想起洛蔚宁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记住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巺子从汴京带出来。”
  他道:“没错,宁哥说过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夫人您带出汴京。我都还没想尽办法,就这么自尽,到了泉下有何面目见宁哥?”
  听了李超广说完他和洛蔚宁、李超靖三人穷途末路,到助他突围,再到他为何投敌后,杨晞十分震惊,这里面的消息实在太多了:
  李超广为了完成洛蔚宁的托付,不惜忍辱负重,投靠敌人;
  洛蔚宁的确是被秦扬杀死的,想必幕后策划的也是她父亲;
  洛蔚宁尽管穷途末路,临死前最挂念的仍是她的安危。可明知图谋者是她父亲,显然她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洛蔚宁为何到死也要李超广回去带她撤离汴京?
  杨晞的头脑短暂地出现了混乱,花了许久才整理好思绪,她看着李超广缓缓站起来,想到他为了完成洛蔚宁的遗托,本来一个踏实善良的男儿,不但违背自己的意愿投靠敌人,还亲手处置过同袍的眷属,亲手劫掠、伤害老百姓,她不禁感到心疼。
  “阿广,这些日子着实委屈你了。”
  “我做了那么多坏事,宁哥泉下有知,是不是不会原谅我的?”
  杨晞双手握着李超广的双臂,扶着他站起来,安慰道:“不会的,阿宁会理解你的。你快起来再说吧!”
  李超广压抑多日,今夜终于敢对杨晞宣之于口,禁不住放肆痛哭,杨晞让小女冠端来一碗热茶,递过一方厚厚的巾帕,过了好一会李超广才渐渐冷静下来,继续向杨晞诉说前事。
  当日他跟随其他禁军潜入汴京,然后就去“投靠秦扬”,为了取信于敌人,他不惜主动提出作证人诬陷洛蔚宁叛国,并仿照洛蔚宁的字迹给杨晞写休书。饶是如此,对方仍没有完全信任他,将他分配到郑铭手下继续测试,郑铭故意派他带人查抄太子党官员的府宅,嘱咐他的手下监视他,他为表忠诚,不得不对同袍的眷属下手,不得不做伤害老百姓的事。
  如今皇帝已死,向从天如愿当上摄政王,城内恢复风平浪静,而郑铭和秦扬终于完全信任了他。这些天他们顾着弹冠相庆,他便趁着休沐日潜伏在杨府周围,看到杨晞乘马车而出,一路跟踪到此处后折返,到了深夜才敢上门相见。
  “我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死了是要下地狱的,但为了宁哥的托付,一切我都心甘情愿,所以夫人你一定不能放弃,不然宁哥就白死了!”
  杨晞神色凄然,眼睛也簌簌地落着泪。偏偏她决定余生常伴青灯之际,李超广就带着洛蔚宁的遗愿来了。
  “阿宁已经死了,我离开汴京又有什么意义?”
  李超广闻言,又道:“现在摄政王出城与顺军交涉,他们本就互相勾结,相信顺军拿了好处就会撤军,汴京城门很快就敞开了,阿广会想尽办法带你和宝宝离开的,夫人您就听宁哥的话好好生活下去。”
  杨晞想起洛宝宝,自己始终没忘记她在狱中,打算等出家的日子择定后回去一趟,请向恒帮忙打点把宝宝从天牢救出,再安排林姥姥带她回瀛海故乡。
  既然洛蔚宁已殁,宝宝不过是个女孩儿,她父亲没必要非对她下杀手。
  “如今汴京之外还有前太子的军队,我父亲在城内的所作所为很快就会传到那边,我出去也不好,你带宝宝走就行了。”
  李超广显然听出杨晞说的是借口,前太子军队还有秦渡秦帅,而杨晞又一直以杨御医之女身份立世,有秦渡打点,太子赵珙没必要因为向从天的缘故追杀她。
  她就是因为洛蔚宁的死欲抛却俗世,出家为道,故而无所谓离不离开汴京。他十分理解这种心情,正如他想起李超靖和洛蔚宁为掩护他而死,而他却投靠敌人,坏事做尽,每日都在羞愧痛苦中度过,好几次拔出剑欲刎颈自尽。
  “杨医官和宁哥情意深重,如今却天人永隔,出家对于杨医官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吧!”李超广脑子忽然冒起这个念头,差点就松口放任杨晞留在汴京。
  他旋即想起那晚他们在山洞穷途末路之时,洛蔚宁从未试过地哭着向他磕头,请他回去带走杨晞,可见这件事对于洛蔚宁来说多么重要。
  他如梦初醒,陡然变得紧张,把洛蔚宁当时自觉走投无路,绝望地跪下哀求他把杨晞带离汴京的情景都详细地诉说出来。
  又道:“宁哥死之前都求着我回来,一定有他的道理。夫人您就听宁哥的吧,不然她泉下知道该多担心。”
  杨晞闻说洛蔚宁曾经跪地求李超广带她离开,心痛得像被刀绞,她低着头,任由泪珠滴落。不想在外人面前尴尬,于是她赶紧转过脸抹掉泪水,努力恢复了平静。
  “阿广,这事我会好好想的,你先回去吧!”
  “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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