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上午十点,自京州出发的一架航班准时在北城国际机场降落。
  陆鹤南没在航站楼等钟霁,而是给他发送了停车场的位置。
  “我这是何德何能啊,竟然能让陆董给我当司机。”钟霁将随身行李扔进后备箱,又熟稔地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坐了进去。
  陆鹤南拧着眉,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钟霁调节了一下座椅位置,又系好安全带。
  算了,反正他是个男的,就算坐了一下副驾驶,眷眷应该也不会生气。
  车子缓缓驶入地面,车窗外刺眼的阳光让钟霁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真是没想到,北城的夏天原来也这么热。”
  陆鹤南轻打方向盘,将车子并入快速车道:“你来的时间点不对,北城最好的时候是十一月初,刚刚入冬的那半个月。”
  “你一个京州人,对北城这么了解?”
  陆鹤南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钟霁猛地一拍脑门,傻笑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喃喃自语:“是我记性不好,忘记你和北城之间的渊源了。”
  “钟医生。”陆鹤南目视前方车流,一板一眼地唤他,“我对你的专业素养表示怀疑。”
  “你看上去不像之前那么排斥我了。”钟霁偏过头,笑得很温和。
  从见面到现在,他和陆鹤南的对话虽然只持续了几分钟,但他已经敏锐地捕捉到陆鹤南周身气氛的变化。
  陆鹤南冷着脸实话实话:“我从来都不排斥你。”
  “我知道,你排斥的是自己的病。”钟霁耸耸肩,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
  遥想他初次和陆鹤南见面,是在京州壹号公馆。
  甫一踏进门,钟霁就闻到了一股很轻浅的血腥味,虽然这处房子里里外外都被人用心清理过,但钟霁清楚地明白——他即将要接手的这个病人曾在几天前,试图以一种很惨烈,却也很无声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时的陆鹤南坐在书房里,左手手腕上缠着厚厚一层绷带,面前堆着一沓又一沓待他批复的文件。
  见到钟霁的第一面,他连眼皮都吝啬抬起,只冷漠地说:“出去。”
  那种对世事乏味、颓败、了无生趣的样子,与现在坐在他身边,会与他开玩笑的陆鹤南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思绪回笼,钟霁将视线重新落在陆鹤南身上,这一次的目光多了些探究与审视的意味。
  “最近怎么样?你看上去真的挺不错的。”
  陆鹤南愣了一下,得到心理医生的夸奖或许是一件好事。但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沉默半天后,最后说:“我离婚了。”
  钟霁耸耸肩,一副早就知晓的姿态:“我知道,中晟集团官网上那么声势浩大的声明,想忽视也很困难。”
  “还有呢?”钟霁顿了顿,拿捏着尺度,不动声色地帮助陆鹤南袒露心扉,“还有什么好事要和我分享吗?”
  好事?
  陆鹤南轻眨了下眼,扶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喉结滚动,脸上终于泛起微微笑意:“她又回到我身边了。”
  “梁眷是吗?”
  “对,是她。”
  钟霁点点头。他虽然和梁眷从未见过,但却在很早很早之前,以一种更加透彻明了的方式认识了这位姑娘。
  毕竟,陆鹤南病历本上密密麻麻的每一页,都有她的名字——梁眷。
  她是他治愈路上逃不开、躲不掉的劫。
  “最近还有在吃药吗?”钟霁边说,边习惯性地打开副驾驶位上的储物箱。
  出人意料的是,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一些女性生活用品:口红、粉饼、梳子……还有一盒已经用了一半的避孕套。
  “啪”得一声,钟霁面无表情地合上了储物箱,又在心里接连念了三遍:非礼勿视。
  尴尬散去,作为医生有着一颗仁爱之心的钟霁,还是忍不住痛心疾首地劝说。
  “虽然有研究调查表示,性.生活有益于缓解抑郁症,但你还是要注意节制,保重身体。”
  陆鹤南横了钟霁一眼,似是在暗骂他少见多怪,最后心平气和地回以他平静:“钟医生,我已经节制五年了。”
  钟霁咽了咽口水,不想和陆鹤南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平复了一下呼吸,他直起身子,言归正传。
  “我记得你之前都是把帕罗西汀放在储物箱里啊。”
  帕罗西汀,抑郁症常规用药,抗抑郁、抗焦虑。
  “如你所见,她现在在我身边,那种药再出现在这种显眼的位置上,很不合适。”陆鹤南扶着方向盘,车子穿过隧道,他答得面不改色。
  “她不知道你生病的事?”钟霁一脸诧异。
  “不知道。”
  “那你自杀的事——”
  “她也不知道。”陆鹤南先钟霁一步回答。
  停顿半晌,陆鹤南声音沙哑地开口,语调平稳无波,没有一丝起伏,如他往常一样。
  可这一次,钟霁在这其中隐隐听出了些恳求的意味。
  “钟霁,你来北城,我很高兴,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希望在她面前,你可以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为什么?”
  一向温润的钟霁破天荒地沉下脸来,作为最出色负责的心理医生,他直接回绝了陆鹤南的请求:“一个能够提供正面价值情绪的恋人,可以很大程度上缓解你的病情——”
  陆鹤南淡漠地扬了扬指尖,止住钟霁的话。
  车子在路边缓缓停稳,他偏过头,目光直视无碍地盯着钟霁。
  自认为在病人面前拎得清的钟霁,心弦冷不丁一颤。因为在那双深沉如雾霭的眼睛中,他莫名看到了爱人的力量。
  很坚定,也很动人。
  “她是我的恋人这没错,但她不是你们眼中的救命稻草,我不能那么自私,也不能让她和我一起背负破碎的命运。”
  “我生病,也从来都不是她的错。”
  “道理不是像你说的这般。”钟霁蹙起眉,试图语重心长地和陆鹤南讲清事实真相。
  但他一时心乱如麻,竟然忘记了某些抑郁症患者也有偏执的心里成分在。那种偏执几近病态,那是他们心房外一道不允许外人轻易窥探的围墙。
  陆鹤南垂下眼,长舒一口气,敛掉身上的戾气,而后弯起眉眼,一字一顿,很轻声、很用力地剖析自己那一颗千疮百孔、却因为仍有眷恋存在于世,才勉强苟活的心。
  “钟霁,你没有掏心掏肺的爱过一个人,所以你不能理解我的这种心情。”
  “我希望她是因为爱我才选择跟我重新在一起,而不是因为可怜我。”陆鹤南顿了顿,呼吸急促,声音几近颤抖。
  “我希望她在这段爱情中,和其他天真烂漫的女人一般,可以恣意洒脱,毫无挂碍地做自己,而不是瞻前顾后,整日战战兢兢。”
  “我也不希望有一天,我们不过是像寻常夫妻一样拌了几句嘴,就引来别人对她的谩骂或者指责,就因为我有自杀倾向,就因为每日与她同床共枕的是一个病人。”
  中午将近十二点,太阳悬挂在天边最顶端,陆鹤南毫无畏惧地直视着眼光,泪意被生生逼回,他并没有眨眼。
  他的口吻很沉静、很平缓,像劫后余生。
  “钟霁,我不愿意让她受委屈。”
  “哪怕是一丝一毫,我也不愿意。”
  第161章 雪落
  合该有一套坚不可摧心理防线的钟霁, 不愿意承认自己隐隐被陆鹤南说服了。
  沉默半晌,他清醒过来,抓到陆鹤南的逻辑漏洞, 试图做最后挣扎:“可你总不能瞒着她一辈子,这样对她也不公平。”
  陆鹤南眼中划过些许怔忪,默了一瞬,艰难承诺:“在我没被你正式宣判痊愈之前, 我不会和她结婚。”
  “那万一你——”钟霁欲言又止,作为一个有感情的医生, 他不愿意在自己的病人面前说出最坏情况。
  陆鹤南明白钟霁的潜台词, 一字一顿,微笑着否定他未说出口的话:“可我总会好的,不是吗?”
  顿了顿,他又缓缓开口,语气轻柔得不知道是在宽慰谁:“钟霁,你是最好的心理医生,你应该有把握将我治愈, 对吧?”
  所有的不确定都落在最后两个字上。
  明明陆鹤南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但钟霁还是在他的字里行间听出了无力与疲惫。这个做事永远游刃有余的男人, 原来也会力不从心。
  他对未来前路感到惶恐, 对那个本该与梁眷相携走过的余生, 感到质疑。
  那种质疑, 来自他的心底。
  从本质上来说, 就连陆鹤南自己也不相信,他会有治愈的那一天。
  一个情绪不受自我控制, 靠药物才勉强维持精神正常的木偶。也许像他这样的人,就不配被爱, 也不配有未来。
  钟霁迟迟没有开口,陆鹤南的心蓦然冷下来,他面无表情地重新启动车子,唯有搭在方向盘上的那双手不自觉地发颤,指骨用力到泛起骇人的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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