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48节
理论上讲,左贤王已经高寿五十有余,这个年纪蹬腿也不算什么意外。但很很可惜,在长久的吉列豆蒸之后,匈奴高层的神经紧张得近乎断裂,很多事情都已经不能再用常理来解释了。
——于是,真正最激烈的斗争,便要从此开始了。
远在匈奴上层的残酷争斗,当然不会直接对汉军生出影响,甚至内乱纷争的消息,一时都未必能传遍上下。但霍侍中等人在草原兜了半天圈子,渐渐也察觉到了不对——先前虽然有伊稚斜单于当头带路,但匈奴各处的据点尚且秩序井然、整整有条,即使被顶头上司当先出卖,往往也还能做出一点垂死的挣扎(当然,这种挣扎并没有什么用处),显示出最后的那点斗志。但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各处的据点就陷入了某种彻底的迷茫与慌乱之中,不但抵挡力度削弱至近乎无有,就连整个组织架构都坍塌涣散、一触即溃,以至于汉军一战而下,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他们一路逮捕的俘虏都不够高级,还无法探知这最高层的机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至少大家从各处的恐怖气氛中可以确认,这草原是当真要乱起来了。
这种“乱起来”的征兆非常微妙,但感知却极为清晰。一开始是沿途遭遇的匈奴小股部队增多,而且行军急速动作匆忙,显然是慌张中别有所图;而这些整装齐备的小股骑兵,见到汉军追踪部队后却没有一个试图上前阻止,反而是逃遁如风,迅速离开,避战之意极为明显;而后他们追随着伊稚斜单于的脚步踏过好几个草场,所过之处居然发现了不少被仓促丢弃的空城,俨然一副转进千里、贼寇追之不及的景象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谜底很快揭晓了。十一月下旬的某日,汉军抵达阴山山脚的一处聚落,照例在此稍作休整、补充给养;到了入夜时分,主持中军的霍侍中忽然将几位方士都叫到了主将的营帐中,告诉了他们一个无大不大的消息:
“伊稚斜单于派了使者来通信。”
穆祺微微有些愕然。说实话,在冒险展示无人机,显露了一点诚意之后,汉军与伊稚斜单于之间也达成了一点默契,不再搞那些你死我活的内卷;但万万没有料到,对方居然可以大方到这个地步,竟敢直接派人与明面上的“死敌”联络:
“派的是谁?”
“他的亲外甥。”
穆祺下意识看了一样站在身侧的王先生。而作为在场唯一拥有完整二周目经验的高端玩家,王先生则不动声色,只对穆某人稍稍点了点头。显然,在王某辛苦数十年沉淀下来的匈奴高层黑材料名单中,这个单于外甥还真是一个相对可靠的亲信,比较稳妥的谈判中间人;伊稚斜派此人出面,应该不是什么战略欺骗之类的诈唬。
小郑郎君道:“伊稚斜要谈些什么?”
“使者说,匈奴各部已经乱了,几大氏族都在争夺权位,无人在意与汉军的决战。这一次战争,汉军已经是赢定了。他向我们表示祝贺。”
转述完这一句近乎投降的发言,霍去病顿了一顿。说实话,他头一回横刀跃马,带兵出征,虽然不是没想过一战克敌,凯歌而还的宏大盛景;但估计穷极想象,都实在预测不到这样酣畅淋漓、横扫无余的恢弘胜利;以至于在敌人痛快认输之后,他都还有些恍兮惚兮,不明所以——如果细细追究起来,他们自出征到现在,统共也就只打了两三次硬仗而已;区区两三次硬仗,就能赢到这个地步吗?
当然,如果细细算来,这一场胜利之中,将士用心、上下同心,大概占了五成的因素;方士们稀奇古怪、神秘莫测的妙妙工具,大概占了两成的因素;剩下三成胜算,则都应该归功于王先生的远见卓识、神机妙算。多算胜,少算不胜,先贤论述,真是发人深省;这偌大军功章上,应当有王先生的一小半。
不过,也正因为这胜利太过辉煌,反而带来了一点意料不到的新问题。霍侍中说完了使者剩下那半句话:
“使者又说,草原将成鼎沸之势,大汉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代单于问我,如果真的出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大事,汉人又该何以自处?”
显然,这是在公然询问汉人的站队倾向了。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匈奴内乱之后,草原上最大最强的力量,居然只有汉军这个外来户。无论哪个部落,只要能获取这支外力的强援,无疑就能一举定鼎,锁定胜局;而作为彼此间早有默契的“合作伙伴”,伊稚斜单于派人来质询态度,本来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这个情理之中的疑问,却无疑给尚且年轻的霍侍中带来了超出意料之外的巨大心理负担——天可怜见,人家十七岁就挂帅出征,出发前做的心理准备无非也就是斩将夺旗、克敌制胜,在生死关头决计定疑而已;而现在,现在,你突然将涉及匈奴最高权力变更、草原整体势力角逐,乃至汉匈间力量平衡的宏大命题甩到一个绝无经验的新人面前,要让十七岁的年轻人来决定上百年数千万人的命运——这不是刺激得有点太过头了吗?
说实话,这种决定起码也得是大将军才有资格斟酌,最好还得回报给坐镇长安的天子,召集三公九卿商量这事关国家前途的重大决策。但很可惜,受限于落后生产力的压制,现在尚且还没有那个远程微操的技术。而时机一到,绝不等人,以匈奴诸部落火并的狂热程度,显然又绝没有给霍侍中从容回报,听候处置的功夫;而草原一片茫茫,树木不生,似乎也不会从哪里平白跳出一只善解人意的野鹿,替他分担这要命之至的重荷,于是想来想去,只有将自己的方士师傅们延请到帐中,期盼他们能帮自己出一出主意。
显而易见,方士们非常清楚伊稚斜单于这一试探之后的惊人信号,脸上都有了颇为凝重的神色。不过思索片刻之后,几人目光移转,却都望向了老神在在的……王某?
霍侍中:??
营帐中沉默了片刻,王某顶着众人的目光,施施然掸了掸衣袖。他好像完全没有面对重大抉择的焦虑与紧张,反而神色自若,泰然镇定,甚至回望了穆祺一眼。
他含笑道:
“这样的事情,实在不能一人独断;还是要谦虚自守,听听旁人的意见——穆先生以为,我们该怎么做?”
穆祺:…………
穆祺的脸木了片刻,淡然道:
“我不好回答,王先生也知道,我一向是不会干涉其他势力的内政的。”
王先生:???
他的笑容僵住了,连语气都有些不可思议:
“你在和我说笑吗?”
“是王先生先和我说笑的。”穆祺面无表情:“王先生觉得好笑吗?”
眼见王先生的脸色实在不大美妙,两位郑姓郎君赶紧起身,一左一右把人隔开。等到片刻之后,谦虚谨慎的王先生稍稍冷静,才终于撇开从不干涉内政的穆先生,冷冷开口:
“其实这选择也并不难做,一般来说,还是要支持合作愉快的部落。”
全程茫然吃瓜的霍侍中终于反应了过来:
“先生是说,我们可以支持伊稚斜单于?”
“差不多是这样。”王某道:“但需要做一些调整。我们现在还不能直接下场支持他。”
“为何?”
“因为伊稚斜是一等一的阴损货色,贪得无厌、下作无耻、没有任何底线和障碍的狠人。”王某平静道:“当然,正因为他是这样一等一的阴损货色,我们才有合作的空间,只不过一边合作,也要一边提防着这种人的反咬——他抛弃匈奴时毫无负担,抛弃大汉时更会行云流水,必须要先下一重禁制。”
“伊稚斜派来的使者说,如果双方都有此意,他可以留下来做人质。”
“对于伊稚斜这种人,一个人质能有什么约束?”
霍去病有些沉默了。显然,这也是他反复思索,极为顾虑的要点:汉军往日与伊稚斜的“默契”,都是建立在伊稚斜势单力薄、无力反抗的前提下;可一旦此人在外力支持下逆风翻盘,重新掌握了匈奴的王权——哪怕只是大败亏输、残缺不全的王权——那一朝王八翻身,态度可未必就这么友好了。
辛辛苦苦合作一把,最后扶了一个随时背刺的白眼狼,这个落差肯定是谁都没法接受的。霍侍中踌躇良久,就是不知道这个决策该怎么下。
但还好,王先生并无意为难小孩,所以停了一停,直接解释:
“跟这类人谈,什么人质抵押都没有意义,该撕的合同他想撕就撕,一点都不会放在心上。要想约束他,必须要他做一件不能后悔的大事,比如说立下一件什么‘投名状’。”
他转过头来,看向穆祺:
“关于这一点,穆先生想必是很清楚的。”
“我怎么就很清楚了——”
穆祺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很清楚”的——数千年历史之中,不也曾经有过这容不得后悔的“投名状”么?
譬如说,譬如说,“必杀飞,始可和”?
这世界上真正的界限其实不多,很多时候犯了错都可以用“本意是好的”来辩护,只要最后结果如愿,这个辩护往往也会被历史接纳——历史是严苛的,同样也是宽容的,在光辉璀璨的前景降临之时,它往往不会在乎什么细节上的龌龊。
可是,无论再怎么宽容大度,有的界限终究是完全不可逾越的,一旦践踏过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在风波亭之前,完颜构一切的举措都可以强行解释为战略欺骗,解释为暂且隐忍,解释为必要的代价;在风波亭之后,他就不能不与秦桧狼狈为奸,共同走那条遗臭万年的路——不能回头,不许后悔,不可还转,只能老老实实当金人最忠诚的狗,吞下一切的屈辱和恐怖。
某种意义上,这实在是比所有的利益捆绑和道德限制都要更有效的狗链,一条名为恶堕的狗链。
如果排除一切道德因素,那这种恶心的投名状的确还是一种相当好用的训狗手段,足可借鉴的训狗手段,所以……
“如果想要合作,伊稚斜应该表现出诚意。”王某漫不经心,说出了极为阴冷的决定:“既然双方要更张旧制,彼此同心,那有的事情,恐怕就该改一改了吧?”
什么事情该改一改?这样肮脏龌龊的事情,显然就不好由王先生亲自开口,一一细解。而穆氏——穆氏沉默少许,忽然也出声了:
“……如果我们与伊稚斜单于合作,那想必匈奴其他的反对派就再也不是对手了。”
王某抬了抬眉毛,看了他一眼:
“所以呢?”
“所以我想,伊稚斜单于掌权之后,一定会大力清洗他的政敌。”穆祺道:“但上天——上天毕竟有好生之德,如果真有走投无路的反对派,就请伊稚斜单于放一条生路,让他们到大汉来避难好了。这也是陛下仁德所化……”
“仁德所化”?
两位郑姓郎君的脸色变得相当诡异了。而颇有仁德的王某稍一沉吟,则露出了颇为灿烂的微笑:
“——你也很聪明嘛!”
“不敢。”穆祺道:“实际上,这只是出于人道主义——人道主义你们知道吧?绝没有其他意思的,更不是干涉内政。”
王某微微点头,极为欣然:“原来如此啊!”
第71章
当草原上的方士团队们还在集思广益, 推敲着与伊稚斜单于谈判的种种细节,思索该如何调整“投名状”的力度;留守在长安的汉天子则百无聊赖,陷入到某种近乎闲极无聊的地步了。
当然, 这也是很正常的。到现在为止,汉天子还不具备远程微操、亲自指挥的条件;在确定了大致方略理清了内外政治环境之后, 他只能将军队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将领, 然后默默的期盼最后的结果——而在结局底定、万事终了之前, 除非前线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必须上报的变故, 否则君主坐守后方, 只能靠着定期的军报了解前线——效果略胜于无。
当然,大将军派人快马送回来的消息肯定是准确详尽、力求丰富。但无论怎么丰富详尽,有些东西总没法说得太细。譬如, 他解释了自己命霍去病追踪伊稚斜单于的决策,并在汇报中顺便提了一点方士们的建议, 一笔带过, 并未详叙——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军中有资格下决心的是大将军而不是幸臣, 其余人根本不必多提——但皇帝何许人物, 哪怕仅仅是看一眼这只言片语, 也能猜出此决策中必定有方士集团强力推动的手笔(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干脆就是穆氏和死鬼老登的手笔);而方士集团名义上“随从出征”, 怕不是现在已经驰骋疆场纵马草原, 在快快活活的四处撒野发癫了。
一念及此, 再看看自己——独守空城、孤寂无聊、只能眼巴巴等着前线军报,那心中之烦躁无聊, 自然也就可以预料了。
不过,皇帝总不会长久无聊下去的。无聊到某个程度之后, 他就会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譬如说和儒家斗蛐蛐玩。
自先前对公孙弘发起了一波并不成功的攻势之后,皇帝默默消停了好久;但这并非出于宽容慈悲,而是事实所迫的忍让;而现在嘛,皇帝当然也没有找到一举解决儒生们的灵丹妙药,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皇帝穷极无事,正好拿他们来找找乐子——而恰好,穆祺离去之前,也刚刚留下了一本足以在政治及舆论上对儒生产生强烈冲击的巨著:《竹书纪年》。
按穆氏的说法,这应该是魏国留存的史书,因为保留在魏王的坟墓中侥幸逃脱了祖龙及项羽的两把大火,是如今仅存的,可以与《春秋》、《尚书》相对照的珍本史籍,六国史书唯一的残留;其史料价值,自然无与伦比;若能比较借鉴,也必定是极大的飞跃。
不过,对于大多数儒生而言,这本书最大的刺激显然不是什么史料价值,而是黑料价值;大概是因为魏国上下崇尚法家喜好权谋腹黑学的缘故,竹书纪年的取向与温文尔雅敦厚体贴的《尚书》全然不同,长篇大论记载的并不是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美好传说,而是上古三代的狂猛黑料,什么“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夏启杀伯益”、“共伯和干王位”;舜囚禁尧,夏启杀了伯益,共和执政根本就是篡位夺权;从尧舜禹到夏商周依次揭发,将上古三代那种光辉灿烂人均圣贤的面纱给从头撕个干干净净,并对儒家赖以安身立命的本钱——《尚书》、《春秋》发起了致命的攻势。
孔老夫子说上古三代都是圣人;孟老夫子说上古三代都是圣人;现在你跳出来告诉我上古三代其实也是勾心斗角一个鸟样——你几个意思?
说实话,尧舜禹汤周文周武都是冢中枯骨了,后世史书怎么写其实都无伤大雅;这样辛辣可怕的黑料,伤害最痛最深的,还是儒生——以《春秋》、《尚书》为信仰,绍述了一辈子孔孟之学的儒生。毕竟,儒生正色当朝数十年,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生平用来pua皇帝的最大本钱,就是“三代”;宗教要有神国,信仰要有寄托;对于儒生而言,最大最好最不容否定的乌托邦,就是那完美无缺、“天下为公”的三代。
夏商周是好的,所以继承了夏商周治世之道的儒家也是好的;儒家是好的,所以儒家经典中为皇帝制订的那一套治理体系也是好的;天子只需学习经典、领悟思想、效仿三代,天下自然而然就能兴旺发达、长盛不衰——这套逻辑如此完美、如此精细、如此强硬,以至于后续十数代王朝两千年历史,都不能真正反驳;黄老百家与儒生争锋,最多也就只能质疑一波对经典解读的正确与否,是万万跳不出这个逻辑的。
但现在嘛,有人居然敢跳出来直接向光辉美好的三代、儒家安身立命的最大依仗发起攻击,那事情的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说白了,你现在都敢攻击三代,你将来敢做什么那我想都不敢想!
理所当然的,当这本《竹书纪年》的复印本从未知渠道被泄漏之后,本就与百家斗得大道磨灭的儒生们立刻赶到了不可遏制的狂怒。在他们看来,依仗着造纸术与印刷术勉强与自己周旋的诸生不过是手下败将、冢中枯骨,就算一时得意,终究也不难消灭;但胆敢传播这种可怕黑料的异端却是决计不能容忍,非得以重手强硬出拳不可。事关道统,仇恨不共戴天,要是不用点手段,恐怕当真要以为儒生可欺了!
当然,强硬回击,也要有张有弛;而儒生的应对,大致仍是得体的。一开始他们虽然愤怒,却并未大肆围剿这本妖书,生怕动静太大,反而抬高了这种低劣黑料的身位;于是仔细斟酌,只派出小辈出战,质疑这本书的根底——你说这是魏国史书这就是魏国史书?根底都不清楚的东西,有什么资格上桌?
应该说,这套辩驳逻辑还是非常有力的。穆祺提供的《竹书纪年》当然是真本,但可以用于证明身份的原版竹简早已失散殆尽,没办法提供任何佐证;质疑一本来历不明的印刷物的可靠性,当然是非常稳妥、非常有效、决计不会出错的好办法——如果晚上那么一百多年的话,这一套辩词说不定就真的成功了。
但很可惜,现在这个时间毕竟还是不够长。祖龙的确搜括了六国的史书,但大秦的执行力显然没有强到无远弗届、使命必达的地步;在关东关中等统治薄弱的地带,仍然有大量六国王族和公卿遗存,至今都可以发挥影响;这些遗老们世代传承,不会不保留一些有关于本国史册的抄本——当然,私下流传的抄本必定是散乱的、细碎的、不成体系的,甚至根本没法整理;但只要这些抄本还存在,那么就可以从各个角度做全方面的比对,而比对的结果嘛……
反正,在就《竹书纪年》的真伪问题争论了大概十余天后,长安的儒生们就果断闭嘴,迅速开始了转进。
就转进的方向而言,儒生们一开始是想出动铁拳,直接呼唤丞相公孙弘强力出手,用妖言惑众的罪名将妖书直接封禁;但还好向上汇报之后,真正的大儒公孙弘聪明绝顶、明见万里,立刻阻止了这近乎白送的愚蠢举止——如果此例一开,是不是下一次学派再起争论,圣上就可以引此旧例,直接封禁掉他不喜欢的一切著作?
你搁这儿复辟暴秦《挟书律》呢?
文人之间的事情,能讲规矩的时候,还是尽量讲规矩比较好。于是众人商议再三,无可奈何,只有重回辩经路线,并调整辩论思路;从此不再强调史书本身的来历,转而寻章摘句,质疑起了史书材料的真伪:就算《竹书纪年》是真本又如何?史书是真本,就意味着史书上写的都是真的啰?
这个质疑的逻辑还是非常清晰、非常靠谱的,可以说一发中的,立即就缓解了广大儒生的精神内耗。但如此辩论,却也显然有极大的弊端:不针对史书本身发论而只质疑史料真假,那意味着已经默认了《竹书纪年》的地位,等同于打破了儒家对上古历史的绝对垄断,允许异端思潮上桌——这是非常惨痛、非常悲哀的让步;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与儒生抗争的百家士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已经在私下里组织了对《竹书纪年》的讨论,并得出了不少重量级的成果。如果儒生们再这么装聋作哑、坐视不管,那等到话语权全部沦丧之后,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而儒生这样艰苦悲哀的反抗,无疑大大取悦了嫌弃无聊,且对儒家颇有偏见的皇帝陛下。他当然也知道,这区区一本《竹书纪年》并不能算决定胜负的棋子,以儒生的人才济济、钻研精微,早晚能够在学术体系中彻底消化这一波异端的刺激,甚至推陈出新、巧施手腕,将此异端消化自身的给养——两虎相争,强者为胜;儒家实在是太大太强,以至于可以兼容并蓄、因势利导,将一切不利的冲击都转化为有利的优势。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一本异端史书,也不过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而已。
不过,这本身也没什么关系。《竹书纪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皇帝巧妙挑拨,本来也只是为了一时的念头通达而已。所以他欣然旁观,大为喜悦,只觉多日以来的种种淤积的愤怒郁闷,真是于此刻尽数倾吐,一扫无余。为了扩大这种恶劣的喜悦,扩大斗蛐蛐的无穷乐趣,他甚至还特意在朝会上加了一句,要延请长安各门的博学之士,到宫中来讲解对《竹书纪年》的研究。
——啊,当时丞相公孙弘的脸色,真是美不胜收,妙不可言,让人想一想都要绷不住笑出声来!
报仇总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连喜悦都不会那么痛快。天子深谙这个道理,所以绝不会错过任何快意恩仇的机会。仅仅召唤儒生讨论《竹书纪年》,还不足以满足他恶劣的趣味,为了给对方上一上强度,他还需要更多更大的猛料。
这样更多更大的猛料,涉及隐秘的情报,宫中当然是不会有的。所以,在预定讲解《竹书纪年》的前一日,圣上打破惯例,居然带人出宫,微行市集,到了——到了方士们储存印刷材料的市集商肆。
自方士集团随军出征之后,东市的市集就被穆氏下令严格封锁,甚至还加上了一堆什么莫名其妙的机关,严防外人出入;不过可惜,这些命令机关,能够拦住小心谨慎的官吏,却决计难不住微服私访的天子。天子的随从倒也不知道该怎么绕过门口墙头那些稀奇古怪的布置,但他们直接在墙外搭了一个假山外加一座延伸的天桥,让皇帝徐步登山,慢条斯理,直接从院落的头顶一脚跨了过去,然后缓缓下桥,从从容容的绕开一切机关,到达了方士们最机密的后房。
不过,这个被重重保护的后房却难免令陛下有些失望。他们挖穿地基,从地底打开了厚重的钢门;绕过门后的小巷七弯八拐,撬进了一间昏暗的小屋。但屋中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废旧纸张(上面全是缺胳膊少腿的字),报废的各色工具,随意堆放的瓶瓶罐罐、莫名其妙的各色颜料(看起来倒很像是宫中妃嫔的化妆品),不像什么机密,倒更像是七零八碎的过期垃圾堆,完全没有任何条理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