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陆定站在楼下,点燃一根红威豪,深深吸了口烟,想:阿清就因为那点事,记着自己这么多年?
  自己呢,自己后来离开九龙城寨,离开磐石会,回到陆家,在新的战场杀伐决断,越斗越勇,直至走上那个位置。
  他自认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
  但现在,陆定深深吸了一口烟,隔着厚厚一层烟雾,他好像又看到那个蹲在楼下埋头读书的细路仔。
  陆定想起来有一次陈笃清在楼下看书时被路过的老鼠吓到,惊叫出声,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出声。
  他觉得好玩,过去逗着细路仔多说两句,陈笃清却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肯再说。他便拿起他的书一通乱翻乱读,对方才终于忍不住纠正他。
  说这本书是.......陆定记不得书叫什么了,只记得陈笃清和他讲:每颗星星都是一颗太阳。
  好奇怪。
  陆定想,等再见面了要问问他,为什么每颗星星都是一颗太阳。
  “痛......”
  陈笃清又梦到了那一夜,他被父亲打到皮开肉绽,头脑昏沉。他原来还会大声喊痛,喊不要,问父亲为什么这样对自己。
  但挨多了打,他已经学会不去问父亲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要打他,要赌光所有,问父亲是否记得在印莱时是怎样的人。
  是的,他不能提印莱,那只会勾起父亲最暴虐的一面。
  他只是承受,并等待结束这一切的一天。
  他决定就是那一天。
  他准备好了一切:刀子,火柴,汽油,他攒了好久,如果不能一起活下去,那就一起去死。
  书里说,每一个活着的人身后,都立着三十个鬼魂。
  今夜过后,这个银河就要失去六十个鬼魂。
  “咚——”
  他的窗户又被人敲了。
  他知道是对面那个古惑仔,很高很壮的年轻男人,这里的人都叫他定哥,都怕他。
  他不怕。
  他还很烦他,总是抽烟,烟味顺着窗户那边爬过来,很臭。这么晚了来找他,估计是烟瘾犯了,喊他给他买烟。
  咚咚咚,好烦。
  他等了很久,那男人终于放弃,也不知道是自己去买烟了,还是又叫别的细路仔去了。
  谁知下一刻,窗户又被被敲响了。他怒气冲冲,不耐烦地扬起脸,这次,男人的脸凑近窗口,直接和他对视,眼神中有不符合他年纪的幼稚期待。
  陈笃清默默,问他做什么,陆定笑笑,推开窗户,大掌伸出按住他后颈,把他从家里拉出半个脑袋。
  “看——”
  “看什么啊......”
  陈笃清皱起眉,朝陆定指着的方向望过去——
  漫天星彩,熠熠如白昼。
  “你那个书里说的,就是这种星星吧。”
  良久,陈笃清“嗯”了一声,侧过头,看向年轻男人侧脸。
  深邃眼眸里,星河流淌。
  那是陈笃清人生中,此前,此后,看过最美的星星。
  第51章
  最近, 维港一众知名大师接连被神秘人请到阳明山庄。
  有大师还在山中闭关,有大师正给当红巨星测算开机吉日,还有最炙手可热那位, 正在濠江给赌王推算娶第八房老婆的良辰吉日,却都被不由分说地推上驶向阳明山庄的豪车。
  有大师愤愤:当我是为几两米折腰的旁门左道吗?我算的是命, 我对话的是天!
  小徒弟递上一张纸条,上书银行卡最新转账数字。
  大师:我命由我不由天哈。
  以上皆是小报记者捕风捉影, 实际上——大师们苦啊。
  他们虽然报酬丰厚, 但任务难度也实在高。他们被要求算的, 既不是房屋风水,也不是发财之道,而是算一个年轻男子的下落。
  雇主除了给出那年轻男子的年龄和生日, 其他信息一概没有透露, 甚至连雇主是谁,大师们都摸不着头脑。
  一批批大师来了又去。
  香港的梅雨季节裹着咸涩的海风, 将阳明山庄顶层豪宅的玻璃幕墙浸得一片模糊。
  屋内, 阿陶环视众大师, 微笑解释:“如此, 才显出各位本事。”
  大师们对视一眼。
  龙虎山的老道士拧眉思忖后, 率先铺开黄符, 朱砂笔悬在半空突然剧烈晃动, 落下的墨迹扭曲成一个“南”字;
  普陀寺的老和尚打开素蓝布包, 拿出里面的长明灯点燃, 阖眼默念佛经, 手心佛珠越转越快,算到一半长明灯突然掀翻,灯油在地上晕开, 隐约呈现出雪花的轮廓;
  落地窗前,一个西方教派的通灵师望着窗外海面,突然右手按住胸口十字架,面容痛苦近乎扭曲,嚎叫出一长串无人能听懂的洋文。
  老道士皱眉问:“他说什么呢?不是英文吧。”
  通灵师助理郑重道:“大师说的是拉丁语,他说那人......正在被太阳炙烤的沼泽里挣扎,腐烂 。”
  老道士:“你这个中文我还是听不懂。”
  老和尚:“沼泽不会被太阳晒干吗?晒干了怎么还腐烂呢?”
  老道士:“怪不得说外来的和尚话好念经。“
  通灵师冷傲地看向自己助理,助理踟蹰一瞬,给通灵师简单翻译了和尚与道士的问题,通灵师双眼瞪大,呵斥老道被魔鬼附身,和尚今夜就要下地狱!
  “大胆妖孽!”
  “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吃我一剑!”
  现场骤然陷入混乱,各位大师各执一词,争吵声此起彼伏。
  阿陶始终平静地站在一旁,只将众人算出的结果与激烈的争论内容详细记录下来。
  随后,他拿着记满卦象和争论内容的纸张离开房间,乘坐电梯下楼到杨明明山庄中层,走进一间面积比顶层小得多的屋子。
  进屋后,他径自走到书房前,敲了两声后开门进入。
  书桌上摆着张地图,上面被红笔圈满可疑坐标,看着地图的陆定眼下一片青黑。阿陶视线扫过桌上的水晶石,心里叹了一声。
  三个月前,陈笃清消失在警署后,阿陶眼看着自己这位向来蔑视封建迷信的老板,从主动求签,给办公室添置风水摆件,到后面重金找来楼下那些大师,求算陈笃清下落。
  信的杂,但论虔诚,赌王都比不过。
  陆定快速但非常认真地扫过阿陶送来的记录,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半晌后,他开口,声音哑的像砂纸磨过地面。
  “南,雪花,太阳,沼泽......你觉得这些都指向哪里?”
  “南可能是南边,也可能是南洋;雪花也许是说冷的地方,也可能是说现在下雪的国家;太阳,沼泽.....有一本书叫《太阳与沼泽》,是讲加得国的,但是......”阿陶犹豫片刻道:“陆生,这些指向太模糊了。”
  “那就再加一倍钱,让他们算清楚点。”
  阿陶全然不是那个意思,但是陆定极其坚定,他只好应是,离开传话。
  门合上的瞬间,陆定盯着“南”,“沼泽”几个字,喉结动了动,脸色有些颓然,视线转向窗边。
  那里放着陈笃清很宝贝的那颗发财树,叶片有些打蔫发黄,陆定指尖抚过,叶片便飘落下来。
  他想起陈笃清说发财树好养,放在那里,一个月不管都能活得很茂盛。
  骗人。
  尖锐的电话铃声刺破寂静,陆定抓起听筒,对面传来一阵吵闹。
  电话那头,肥鱼膏的声音裹着咸湿的海风声传来,还夹杂着海浪拍打沙滩的轰鸣。陆定捏着听筒,听见背景里有女人的娇笑,肥鱼膏八成又在海边搂着比基尼美女晒太阳。
  “陆生,最近还好吗哈哈哈哈......”肥鱼膏刚起个头,就被陆定冷声截断:“说正事。”
  “哦哦,是这样陆生,印莱新老板上台,到处搞刺激政策,”肥鱼膏提高声调,“我打算搞个选美比赛,给天星新片造势,陆生你过来当裁判?”
  他说得眉飞色舞,心里却打着另一番算盘——把陆定从维港拉过来散散心,说不定还能让新人冲淡陈笃清的影子。
  “没兴趣,你自己处理。”陆定的声音冷硬,肥鱼膏刚要再劝,突然发出一声怪叫:“陆生,我,我好像看到......”
  陆定皱着眉挂断电话,听筒还没放回座机,手指已经又开始在地图上逡巡,最后莫名落在“印莱”上。
  他其实是想过去印莱,去陈笃清的家乡看看的,但那边局势一直不稳,最近经常闭关锁国。
  天星生意不大,肥鱼膏还没有被盯上,但他要是过去,难免生出事端。
  这是残存不多的理性,更让陆定在意的是,陈笃清虽然是印莱人,却很不喜欢印莱,他便也不喜欢那里。
  而印莱那头,肥鱼膏半撑起身子,墨镜滑到鼻尖。
  沙滩不远处,一群年轻人正围着遮阳伞说笑,中间那金色长发男孩侧过脸的瞬间,肥鱼膏心脏猛地一跳!
  太像了!像极了消失好几个月的陈笃清!
  他起身就要去追,“肥哥别动!”身边朋友慌忙按住他,顺着肥鱼膏的目光望去,脸色瞬间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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