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陆定微抬视线,神色淡漠。
  “你运气好。”
  哈贝克自嘲一笑:“多谢陆生手下留情。”
  两个月前,警员白伟豪被发现死在警署,不仅是在警署,还是在关押嫌疑人的牢房前。
  而被关押的嫌疑人陈笃清,也彻底失踪。
  陆定现在还记得,自己在警署看到那一地鲜血时心里有多么崩溃,和恐慌。
  原先的筹谋计划通通打破,陆定一边答应了能与汇丰抗衡的赛马会的拉拢,一边迅速前往哈贝克住所抓人。
  他足足审问了这个鬼佬一天一夜,将他利用赵哲飞搞死自己的计划弄得清清楚楚,却没有查出是谁抓走的陈笃清。
  从警署监控可以发现,带走陈笃清的神秘人一进来就打爆监控,进而攻击了几名警员,最后直奔暂时看押的牢房。
  他们是冲陈笃清来的。
  陆定命人全维港搜查,但足足过去三天却一点消息都无。
  想到这一切的起源,都是哈贝克想要借由除掉自己,操控陆氏和相关的派系集团,他就无法抑制自己的恨意。
  陆定对这个鬼佬是真动过杀心。
  但也是哈贝克命好,陆定子弹都上膛了,手下总算查到新消息——陈笃清疑似被人带上了私船,离开了维港。
  陈笃清被什么人带去了哪里,陆定还未查出,但也确定的确和哈贝克无关。
  陆定最终放了哈贝克,但也让他今后在汇丰,乃至世界金融界再难立足。
  想到这里,哈贝克微微弯腰,与陆定道:“陆生,你是我在维港这十年中,见过最特别的人。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与陆生一叙,吃一顿素虎阁的罗汉斋。”
  陆定冷声:“你这么喜欢吃素,去南亚正正好。”
  陆定关上车窗,他今天过来这边有事,却没想看到这个讨厌的鬼佬,还约自己吃罗汉斋?他又不是陆华燊爱吃素,再多说一句话,他真怕是要掏枪了。
  劳斯莱斯扬长而去,哈贝克缓缓挺起胸膛,眼神意味不明。
  第50章
  午后的阳光洒进天后庙, 在供桌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方格,檀香混着供桌上水果的甜香,暖融融地裹着斑驳的神像。
  何兰芳将零钱放进功德箱, 在蒲团上跪定,掌心合十, 轻声念叨着什么,眉眼间满是虔诚。
  同天后娘娘讲完后, 她双手撑着膝盖起身, 拍了拍跪得发麻的双腿, 望向妈祖神像慈眉善目的面容。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伸手握住签筒。
  签筒摇晃, 竹签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啪——”
  竹签落在桌上, 何兰芳拿起看了看,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露出舒心的笑。
  陆定站在庙门处, 看着她反复端详竹签, 开口问道:“好消息?”
  何兰芳转过头, 笑道:“是上上签啊。”
  “这么灵?我这里还真的有好消息。”陆定微笑, 说:“阿清在港大的学籍没有问题, 只要他愿意, 回来后还可以接着上学。”
  何兰芳眉目间笑意更深, 对陆定道谢, 又细细问了些学校的事, 却不敢问最关心的——陈笃清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陆定陪着何兰芳往庙后院落走去。
  院中有棵古朴大树,树枝上挂着一些祈福的红色飘带, 随风缓缓飘动。
  “这间妈祖庙人不多,却好灵的,原来阿清也陪我来过。”何兰芳仰望着那些飘带,回忆道。
  陆定想起陈笃清也曾提过陪舅母拜妈祖的事,眼神温柔,转眼认识陈笃清已经半年多了,却总觉得相识已久。
  “阿清都都同妈祖说求什么呢?”
  舅母想了想,回忆道:“他从不为自己求,都是帮我,或者帮阿芝求。帮我最多......”
  何兰芳叹了口气,望住那些红色飘带。
  陈笃清求的最多的其实是希望他的舅父,自己的老公脾气好一点。
  但并不大灵验。
  那男人最后活着的几个月,不仅对她动手,欠下债款,找了新女人。更可恶的是,他还谋划卖掉云吞店,拿着所有钱,跟小三远走高飞,只把欠款留给何兰芳和女儿。
  何兰芳初发现时只觉得天都塌掉,枯坐在家里,满面泪水,把回来的陈笃清吓到,连连问舅母怎么了。何兰芳一时慌乱,哽咽着将事情都告诉了还是未成年的陈笃清。
  阿清脑子聪明,都能考上港大,或许也能劝他舅父回心转意?
  陈笃清的确聪明。
  几天后,何兰芳得知老公意外车祸身亡。
  她想起几天前,看到陈笃清在洗裤子,用力之大,像是要将那裤子洗破,她连忙过去要帮他,陈笃清却一脸惨白,愣愣地不肯将裤子给她。
  他抓着的裤脚有一片暗红,怎么也洗不掉。
  何兰芳愣了好一会儿,从陈笃清手里抢走了裤子。后来很多年,她心绪不安时就会拿出那条裤子,看一看,洗一洗——阿清为保护自己做这么多,她不能让他失望。
  何兰芳闭了闭眼,再次挣开时,眼神已经无比平和坚定。
  “陆生,你也许知道,阿清虽然叫我一声舅母,但我老公只是他母亲家的远亲。阿清母亲嫁的人家极其富贵,我们同他家早无来往。所以当年阿清和他父亲来维港时,我们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不然以我老公的性格,不怕你笑话,定会登门看看那富贵亲戚有没有好处给他。”
  陆定默默,陈笃清的身世背景他已经了解的很清楚,如今听何兰芳这个当事人说起,感觉更加真实。
  “直到阿清找来云吞店,我们才知晓原来他母亲在来维港的路上已经遇难,他父亲带来的财物也在路上被人抢到所剩无几,虽然能维持他们父子二人生活,但他父亲到维港后一直没有工作,又被一波波人骗钱,还染上了赌瘾,最后只能搬到九龙城寨那种地方讨活。还好阿清他命硬,逃了出来......”
  陆定瞳孔猛地紧缩,缓缓转过头,死死盯着何兰芳,声音微颤。
  “你说,阿清曾经在九龙城寨生活过?”
  何兰芳一愣,点点头,说陈笃清十三岁那年找到她家的,之前大概有几个月都住在九龙城寨,后来他父亲因为欠人钱跑路,他一个细路仔实在过不下去,才依据母亲早前说过的只言片语,找到云吞店......
  直到坐上车,陆定脑中还回想着何兰芳刚刚说的那些话,他神情紧绷,脸上肌肉都微微颤动,手指死死抓着方向盘,呼吸都变得困难。
  九龙城寨鱼龙混杂,生活条件极其差,有时就连基本用水用电都会出问题,是维港最黑暗的存在。
  他太熟悉那里了。
  因为他曾经住在那里许多年,包括陈笃清住在那里的几个月。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阿清望住自己的眼神中总像是盈着一窝泪,因为他好早好早前就认识自己。
  不觉中,陆定眼眶已经红掉,他深吸口气,控住情绪,也刹住车,望向车窗外——城寨多年未变,乌压压一片,犹如一头吞噬所有生命的怪兽。
  下得车来,热气兜头袭来。
  同属一岛,陆定总觉得,九龙城寨的夏天比维港其他地区要热两分,难挨两分。
  尤其那年,正逢磐石会换届选新龙头的关键时刻,帮里一方势力想要拉拢自己,吴阿麟对陆定愈发疑心,小动作频频,他争了几回发现无用,索性放下帮里事务,躲回九龙城寨。
  酷暑闷热,对窗新搬来的邻居又在不停打自家仔,吵得他头里像是有万马奔腾,于是陆定从床上暴起,猛地拉开窗,大吼“收声”。
  这里楼宇相邻极近,密密麻麻如沙丁鱼罐头,他这一吼,对面看得是极清楚。
  他面目冷峻,凶神恶煞,未着衣衣的上半身还有骇人纹身,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古惑仔。
  对面那衰人好久才讷讷憋出一句:“你是谁啊?”
  陆定冷冷:“你再打,我就是要你命的人。”
  那人憋了一脸便色,哼哼唧唧的将打人的椅子腿随手一扔,就扔到被打的细路仔身上。细路仔一动不动。陆定瞥到,那细路仔有一张格外清秀,但麻木的脸,望过来时眼神极冷。
  那就是陈笃清了。
  九龙城寨家家大人都打仔,但能把椅子打坏的也罕见。
  陆定便多关注了那家人两分,他发现那细路仔平时总是躲起来读书,别的细路仔欺负他,或者找他玩他都不理,只埋头看书,陆定扫过去,全是不认识的英文字母。
  陆定在的时候,陈笃清父亲就不大打他,陆定偶尔会从这边窗户扔出几块零钱,让陈笃清去给他买包烟和盒饭,拿回来,陆定先抽烟,盒饭就扔给陈笃清吃。
  陈笃清吃,但不说话。
  陆定很长时间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陆定走过记忆中的拥堵老楼,绕过团团缠绕早已无法分开的线路,走进最靠里面的一处,往上望去——
  他和陈笃清当年住过那层,如今两户由一条晾衣杆连接在一起。衣杆上挂着几件t恤,湿湿嗒嗒的,这个天气,如果不下雨,大概要明天晚上才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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