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这位华人画家,此刻更像是一名生病的孩子,无人管照。
  vincent蹙起眉,逃避式地躲开视线,在电梯门开的下一秒,他操纵轮椅往前行使,自己却并未跟上。
  所幸江沅声并不在意,轮椅滑动,带他穿过幽深的长廊,绕进起居空间。
  周遭不见光明,活像某种远古洞穴。
  滑轮停止,感应灯随之柔和地逐一泛起光,便于人眼的适应。而在看清景象的瞬间,江沅声定在那里。
  偌大的空厅被改制,数只监控镜头匍匐在四侧角落,而正中央,钢体铸造一座“笼”。
  但那其实不是笼,更准确形容,类似于精神病院的禁i室,其中立着一座束缚椅。
  束缚椅上的人垂着头,衣衫布满褶皱,几乎看不出原貌。额下的棕黑碎发散开,半遮眉眼,双瞳在下隐约露出,含着笑意注视某处。
  他露出商沉釉的五官,神态却不像商沉釉。
  江沅声一动不动望着他,直到很久,商沉釉才回望他,微妙地扯起唇,扩大了笑意。
  “声声。”商沉釉笑得斯文,弯起眉目,甚至格外温柔含情,“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么。”
  江沅声唇瓣翕动,却最终哑然不语。
  “我很不舒服,声声,”商沉釉轻笑出声,讲话的内容与表情完全割裂,“为什么要锁住我,是我犯错了么。”
  又一次得不到回应,束缚椅发出闷响,是商沉釉在抬动臂膀挣扎。但很快,他察觉自己在做无用功,于是放弃,思索究竟该怎么办。
  他重新掀起眸,歪过头注视江沅声,专注地端详着。
  “抱歉。”商沉釉和颜悦色,语气很礼貌,“如果我犯了错,你告诉我,我会立刻改正的。”
  “声声,你可以靠近些么?”
  他看上去很冷静,具有十分的欺骗性,但明显只是假象。
  钢质环带绞紧了他的手腕和颈部,勒出无数狰狞凹痕,濒临极限,可他却丝毫不露痛色,像是不怕疼,更不怕死。
  一如记忆里,沾染满手血腥的江昭云。
  就在对视的一瞬间,江沅声感到了莫大的愤怒。
  不喜欢。他想。我不喜欢失控的商沉釉,一点也不喜欢。
  于是很快,江沅声从封闭状态清醒,完全不顾自我意愿,给了对方应答。
  “不可以。”
  不带情绪地说完,江沅声刻意仄眉,驱动轮椅,往后方退了些距离。
  “商沉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足够冷漠,“你忘了么,我重复过很多次,我非常讨厌靠近你。”
  商沉釉不说话了。
  那张英俊的脸庞如覆假面,愉悦一点点崩塌,却堪堪保持着笑颜。
  商沉釉滚了滚喉结,片刻后,他控制不住地低笑出声,沉缓得像是簌簌浪潮徘徊。
  自始至终他没再开口,只是盯着他,笑声比病症更剧烈,比咳嗽更难以压抑,病态地惹起胸膛战栗。
  “又在笑什么。”江沅声语气愈发森寒,“如果你继续发疯,那就永远别离开这里。”
  笑声停止,商沉釉像被打乱了程序的机器人,失去表情和动作。
  江沅声攥紧轮椅扶手,克制一切不合时宜的软弱情绪,将目光移开,看向不远处的监控镜头。
  “让我进去。”江沅声抬起下巴,让监控另一侧的人放行。
  片刻后指令被接受,门闸受到信号操纵,自行上滑开启,发出机器运行的滋滋声。
  江沅声从轮椅上径直起身,他步履偏慢,尽可能平稳地站到束缚椅跟前。
  “我知道,你其实非常清醒。”
  接着他躬身,直视那双空洞的灰瞳,语气平和至极:“商沉釉,你听话一点。”
  第44章 44 断裂[7th]
  这几句像是在警告,但语气又太寡淡,意味不明。
  话毕,江沅声随之低头,展开手指搭在商沉釉头顶,不轻不重地摸了摸他棕黑的发丝,笃定他不会反抗。
  商沉釉果然变得顺从。
  他目光凝滞,将眼瞳缓慢上移,仰视江沅声的脸。
  那张脸上缺少表情,江沅声依旧是那样的江沅声,陌生,让他看不清晰。
  或许本来就如此,他的小画家已经长大,不再爱他。
  “声声,我会听话。”
  商沉釉再次无法自控,又在笑,又在低语,“可你只猜对了一半,我的确还算清醒,但不是在故意发疯。”
  “大脑受损不可逆,另外你应该知道,我患有家族病。”商沉釉眉眼勾起弧,很温和的样子,“对不起,我已经坏掉了。”
  江沅声沉默地弯着腰,眼底透着腐朽气,像是从木偶沦为一块陈旧的木头。
  “我很痛苦,我想立刻去死。”商沉釉对着木头剖解内心,“声声,求你原谅我。”
  道歉和祈求久违来临,无比诚恳,终于令木头动摇。可惜时间不对,木头根系已经烂透,化成汁液。
  江沅声的眼泪卡在瞳边,明显是要哭,语气却反倒压得更平和无波:“不行。”
  “我不原谅你,商沉釉。”他站直回去,居高临下,直视那双灰眼睛,比置身事外还要冷漠几分。
  商沉釉的笑容扭曲地拉大,观察江沅声的泪痕,追问他“为什么”。
  江沅声耳边徘徊着那句‘立刻去死’,毫不留情地答:“因为我在报复你,没想要结束。”
  只要我不喊停,你就没有解脱的资格。
  “好。”商沉釉了然地颔首,“那你继续报复,我会配合。”
  束缚椅又开始晃动,程度比之前更凶。商沉釉狠力挣动,故意让伤口被绑带撕裂开,扯出恐怖的血痕。
  尝试了好几次,见对方没反应,商沉釉很谦和地征求意见:“这样似乎不够,你可以亲自动手么?”
  他真的疯了。
  江沅声被他的血色钉死了魂,不动不响,怔然地看着猩红越流越多,他越来越疯。
  很快,因为检测数据变动,远处角落里,监控仪器快速升起镜头,似乎背后的人被吓到,连忙查看情况。
  不过几秒,几道脚步声纷至沓来,vincent慌张下令阻止商沉釉,医护们拥挤过去,人群推动江沅声倒退。
  江沅声垂着眼,让开一步,又一步。
  伤口破裂,医护为便于处理,将束缚椅的局部装置暂时解开。各类仪器的‘嘀嘀’声连响,商沉釉被固定下颌,沦为困兽,撵断了尊严。
  原来商沉釉没说谎。江沅声想。他真的好痛苦。
  他伤害我时实在可恨,现在却又是那么的……可怜。
  江沅声无法遏止地落泪,好像原先认为‘哭泣没必要’的不是他。他没了力气,却也并不愿意发出懦弱的哽咽声,又偏偏制止不了本能。
  口腔里持续发出错乱的呼吸,十分可笑,像溺水者的垂死求救。
  他猛地掐紧自己,指腹撞在牙齿尖,恨不能捂死自己的胆怯。接着又不知为何,在他窒息的那一瞬,痛苦瞬间湮灭。
  生理上的颤抖还在,而同时一切情绪被顷刻抽空,像是有什么剥走了他的头颅,留下无思想无感知的躯壳。
  他的手腕脱力,没骨头似的垂落。
  躯壳有了自我功能,带领‘江沅声’离开这场混乱。他转身,迈步,跨进电梯的一秒,‘叮’的提示里,江沅声聚焦起视线。
  他不再有心理波动,只是散漫地想:那块海玻璃终于破裂。
  愧疚与痛苦斩断了傲慢,曾经踩断他手的人沦为败犬,那些人格棱角不复尖锐,商沉釉变成了他期待的模样。
  因此现在,他或许应该松开枷锁,取得一颗忠诚的心。
  *
  又一次‘叮’的提示,电梯抵达顶楼,门缓缓开启。
  梯厢内显现出一架餐车,送餐员站在餐车后,双手控制着扶架,必须先行让路。
  临走前,送餐员回过头,向身后的人致歉。
  对方神色温和,客气疏离地颔首回应。送餐员推动餐车,朝着那道安全栏走去。
  漆黑室内,红外感应唤醒了照明系统,柔和的光束逐一亮起,映到安全栏内里的人影所在。
  人影轮廓模糊,斜下方有件不明条状物体,偶尔会散发金属光泽。
  送餐员并非第一次来这里,因此他知道,那光泽并非发自常见金属,而是捆兽用的定制索链。
  究竟是何种程度的疯子,才会用得上捆兽工具?
  送餐员没胆量去揣度,实际上,他受雇主的命令,从上上个月的中旬起,在这栋建筑里负责运送两人三餐,迄今无资格过问其他。
  初次见面时,雇主确认了送餐员的背景,简单地向送餐员自我介绍:vincent,威利人,就职于一家国际海贸公司。
  由于vincent近来工作繁忙,鲜少出现在这里。平日里送餐员接触最多的,除去那些医生,是这位姓氏为“江”的年轻华人。
  但本着谨言慎行的要求,如无必要,送餐员从不去打扰这位华人,哪怕对方看起来涉世不深,秉性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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