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嗯,不做什么。”江沅声故作镇定,笑着摆出小画家的骄傲气,伸出指节比划了一下,“让我量一量比例,我要把小柚子和大柚子一起画下来。”
  被擅自改名为大柚子的chio依旧矜淡漠然,又忽而压下对方正在恶作剧的指节,偏头,启唇咬下那瓣红宝石柚子。
  “无聊。”
  言毕,chio刻意微笑地稍稍歪头,垂眸盯他,直至小画家的耳朵尖尾泛起绯红,chio才面无表情地压着唇线,提步擦肩离去,却在心下默然倒数:
  三、二、一……
  “柚子哥哥等一下!”
  脚步声与怀抱准时裹挟着草香扑过来,一双漂亮的、覆盖薄茧的手攀在肩膀,又弯起指急切地勾住他脖颈。
  纤白手腕上的银骨镯有铃在晃响,为了阻止chio继续离开,小画家连最宝贵的画具都不要去管了,很在意地问chio道:
  “你是生气了吗?这里的伤口会不会很疼?”
  chio似乎不在意,神色依旧淡淡,漫不经心地应他:“嗯。”
  “嗯是什么意思呀?”江沅声不依不饶地追问,好像对他的柚子哥哥有很多疑惑,“哥哥,这次我们见面前,你有按照约定,在空暇时认真练习华语口语么?”
  “……嗯。”
  “好吧,用词单一,看来并不太认真。不过我知道你日常很忙的,所以就勉强原谅你啦。”江沅声得意洋洋地说完,从他颈间收回手,却又拽住了他的燕尾形衣角,“而且,我觉得这次见面时,柚子哥哥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呢,已经比我高好多啦。”
  “嗯。”
  “还有还有!我还有话要说的,柚子哥哥走慢点!”
  银铃晃得欢快又活泼,像是天生为小画家笑声而生的悦耳伴奏,他迫切地说着话,迫切地和chio分享他的快乐:
  “这次我赢得了国际创作比赛的最高奖,妈妈夸赞‘声声很厉害’,允许我休短假,所以这次来可以待一整周呢!我的柚子哥哥会开心吗?”
  听到这句,chio终于滞步,他垂眸抬手,沉默地摘掉了少年发梢上挂着的粉樱瓣。
  “哎?怎么啦?”
  江沅声对他的举止不解,傻气地眨巴漆黑的眼睛,凑得很近很近:“为什么哥哥这次没有回答声声‘嗯’呢?是不开心吗?可以陪着哥哥待一整周,也不开心吗?”
  chio不答,沉默片刻后,忽而转身离开。
  少年江沅声随之怔住,他痴望着少年漠然远去的影子,长久立在原地,难以遏制地发起呆。
  在他身后远处,白鸥成群掠过,在他周身洒下月光似的影子。
  影子一片一片盘旋,摇曳不休。
  十二年后的海景楼里,鸽影化作月影,撒得遍地都是。沈尤澜仰倒在地面,却再无少时那般天真笑意。
  他支起手腕,借用膝盖辅助发力,缓慢地撑着自己从地面上站起,踉跄几步,跪倒在空白遗像之前。
  商沉釉。他轻声呢喃。我大概可以离开了。
  临行时分,我决定满足你的意愿,为你的‘声声’画一副完整的遗像。
  沈尤澜微笑了下,伸手,摸索向身旁的画架,攥起半支残破的画笔,开始用笔刷细致调色。
  调色盘被赋予了斑斓生机,沈尤澜蘸起一抹斑斓,不假思索地落笔,左右划动,来回涂抹起彩绘。
  画笔扫过,画布上长出了人形,眉眼,鼻梁,唇瓣,绽开绮色。时空交叠扭曲,穿透生与死、虚假与现实,一瞬间,提笔之人与画中之人,不知谁才在人世间,谁才是真亡人。
  沈尤澜兀自扯起唇角,露出病态空洞的笑,与画框里的青稚少年四目相对。
  他们都在笑,笑容几乎无差,只可惜于商沉釉而言,‘江沅声’才是珍贵的月亮,沈尤澜却只是鞋底污渍。
  思及此,沈尤澜豁然抬手,将手中颜料盘反手倒叩,整个朝着遗像泼洒上去。
  遗像染上脏污,少年饱受冤罪,相隔十二年漫漫岁月,画家终于提起画笔,亲手刺穿了属于他的遗像。
  他将笔尖下滑,断锋成了利刃,顺着遗像向下蜿蜒划开,将年少时自己的脸撕开破口,留下血泪一样的丑陋裂痕。
  接着,整副作品被他揭下画框,撕碎,丢在了满地无人会看的废纸堆里。
  画家抬头望月,嘴巴上的笑容消失,趋于平和。
  良久,他垂下黯淡的黑眸,而他头顶上方,苍穹悬挂巨大月轮,飞絮状的月光洒落,落进玻璃楼,又飘飞向远方海面。
  迟厄斯岛下雪了。
  一双未着鞋袜的脚,踩在了沙滩之上。
  沈尤澜在沙滩上眺望,望见远处的月影下,站着一男一女两道人影。
  人影并不陌生,正是曾经来看过他、又刻意地通过交谈给他送来了岛外消息的两位医生。
  此刻,医生们换了便装,在一艘小艇跟前等待沈尤澜走近。
  “江先生。”女医生说,“华国的新身份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这几年在沈老师催促下,我们频繁为你传递信息,老师也一直在等你回国。”
  “好。”沈尤澜安静地笑了笑,“感谢二位,实在是辛苦。”
  另一侧的男医生笑了笑,“你不必客气,我也是收到了你‘忽然伸手’的回应动作,才察觉你愿意离开了。”
  末了,他又望见沈尤澜手指间似乎正攥着什么,有点好奇却并未直接问,只道,“我们要乘坐的小型渡轮在就停在两公里外,保险起见,渡轮没有靠岸,我们现在需要搭乘快艇过去。”
  “好的。”沈尤澜笑了笑,“有劳两位带路,我们走吧。”
  医生们点头,随即领着未着鞋袜的沈尤澜,踩着满地雪色,走到小艇的线梯,在即将登上前,沈尤澜忽而停步。
  男医生感到诧异,低头去看,发现沈尤澜的脚踝处正被一块玻璃石相抵着,玻璃石格外尖锐,刺棱处扎进了苍白的皮肤,很快见了血色。
  可怪异的是,沈尤澜恍若不绝,仅仅是垂眸静立。
  “奇怪。”男医生蹙眉,疑惑地出声:“不是说沙滩上的海玻璃,在被海沙打磨后,都会变成圆润的鹅卵石状么?怎么还会有像这种尖锐棱角?”
  说着,男医生就准备帮对方处理扎伤,却忽而,他被女医生拦下来。
  女医生示意一瞬,带他一齐上了快艇,隔着甲板高度,静静等着沈尤澜。
  片刻后,沈尤澜回过神,俯身,拾起那块尖锐的玻璃,轻轻将灰色的玻璃攥了攥。
  末了,他又转过身,独自立在浅水滩上。
  无数柔白的雪花落在他眼睫上,他合上眼,将那块玻璃,以及掌心里的某个卡片状物品,一起捧了起来。
  所谓的卡片,实则是从海景楼内的衣帽间里,被沈尤澜带出的一张可定位支付发生地的通用卡。
  而这意味着,只要商沉釉肯调出卡的定位,可以借此随时找到他。
  沈尤澜将卡与玻璃石头相抵,捧在两掌之间,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阖眸,双手合十。
  画家头顶巨大圆月轮,踩着遍地沙与雪,像是天地间最后的一笔色彩。他神色虔诚,很轻地启唇,以唯有自己、玻璃与神明能够听见的低喃,向月轮许愿:
  “如世间真有月神,期盼您能听我祈求,我愿交付一切代价,向您许下两道愿望:
  “我与少时挚爱的chio分离十年,而重逢后,曾经深爱我的少年变成了陌生的疯子,可我却仍渴望再次得到他的爱。
  “因此未来,我要亲手磨平他的傲慢,驯服他的疯意,最终由我来重塑他的灵魂,将他变成属于我的完美海玻璃。
  “我要此后余生,商沉釉永远深爱我,温柔待我,无法离开。”
  ——如果月神肯应我所愿,那么我愿从此被收走绘画天赋,另走一条坑洼难行的人生路。
  ——如果月神不肯应我所愿,我也必将拼尽全力,为达成愿望,绝不放弃,至死方休。
  渡轮飞掠远去,消失在天际。
  天际渐明,月华消散,一轮红日在海岸线升起,万丈光芒似火撒下,而那荒芜的玻璃坟墓里,夜夜等候的残月再也不见。
  雪渐深,第十二年凛冬将至。
  第6章 6 “抓到你了。”
  三个月后,西半球南州地区走入暮春时节。
  南州的沿海东区,有条长街,街道两侧的樱木之间开满粉色早樱,有轨列车从樱花间穿过,降速停靠在译名为“南州大学”的站点。
  一群年轻的大学生走下有轨,最末尾的是位高年级华人男生,斜背着包,着装是常见的针织衫和黑裤,却衬得他身形颀长修直。他在绯色光影下露出薄而白的面庞皮肤,和压在长睫下的桃花眼。
  “澜。”一位穿着黑卫衣的绿眼睛男生倒退几步,喊他,推了下他肩膀用语调古怪的华语问道,“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有课?”
  “嗯。”华人男生面无情绪地淡淡答了,才掀起眼睑道,“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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