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向籽躲开她的手,苍白地笑:“可是我累了,我坚持不了了,我每天看着自己,都想,怎么会有这么差劲的人呢,什么用处都没有,什么都学不会,连歌都唱不了,我好不容易在这件事上有一点成绩。”她的眼睫湿润了,扯着皮肉似的痛苦,尽量说得平静,“我真的很糟糕,你什么都好,唯一的污点就是遇上我,每个人都这么觉得。我就是泥地上的草,颜小姐,你是月亮,月亮要干干净净地在天上,被星星捧着,我会玷污你的,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更被人满意的未来,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你应该过着人人称颂羡慕的生活……你已经很久没有拿起画笔了。”
  颜甘拉住她的手,拼命摇头:“不,不!没关系的,不要管别人的看法……我可以作你的腿,你想做什么,我陪着你,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可以,你会和从前一样……”
  向籽讽刺地冷笑一声:“不,不一样了。”她抬手点了点喉咙,“这里什么都唱不了了,上天把那一丁点儿施舍拿回去了……有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本来就不是我能觊觎的。”每一句话都像滚过刀尖,全身痉挛似的疼,面上的冷静寸寸破裂,“何况,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在我最骄傲的地方低头,它是我唯一的底气……颜甘,你懂吗,你懂什么叫热爱、什么叫理想嘛,呵,你没那么喜欢画画……可唱歌对我来说不一样,它是我的命,是我的灵魂,是撑着我活下去的脊梁……是我唯一能做好的事情。”声音低下去,然后她勾了勾唇,忽然一笑,笑得很开怀,也笑得残忍,“……我没有价值啦,我是个没用的人。”
  颜甘半蹲着,仰头看着她,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脑子也像是被泪水淹没,胀胀的,一抽一抽,疼——她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颜甘忽然一用力,力气很大,向籽本能地一躲,没拽动,格外的痛。颜甘声音有些飘忽忽的,像一层薄薄的冰,轻轻一碰,就碎了:“但你……也走不了。”她的眼睛终于聚焦,盯上向籽的眸子。她起身,面无表情地带上窗子:“给你留一条缝,好通风。”然后她坐在床沿,一口一口,机械地喂向籽吃完汤圆。
  临走了,身后传来向籽淡淡的声音:“你留不住我的,我总归是要死的。”
  颜甘动作一顿,没有回头:“……那也要很久以后。”
  第二天,她就在窗子底下找到向籽的尸体。
  野草熬不过寒雪,颜料在这一个冬天干裂。
  而万众瞩目的月亮还需要撑起夜幕,播散她的皎洁。不久后天下大乱,无论贫富,皆流离失所。颜甘成为了颜家新一代家主,一生未婚,收养了同宗一位母亲难产而死的女婴,取名颜望萌。
  愿种籽望春风而萌,野火烧不尽,枯荣而生生。
  某个冬天后的某个冬天,她将大大小小的画纸抱在怀里,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不过是一瞬间,面上便成了一片死寂。这时,屋门被轻轻推开,颜望萌迈进来,端着一碗银耳羹。女孩一顿,脚步变得有些迟疑,慢慢踱到床前,只看了一眼,眼泪就淌了下来,瓷碗随之坠地碎裂,她猛地一擦眼眶,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许久,才颤着手,捋顺了颜甘的头发,用了点劲把画纸抽出来,又掖好了被子,愣愣看了她半晌,颓废地瘫在椅子上,拿起画纸,一张一张细细地瞧,看着看着,眼泪又有些藏不住,她长叹一声,小心收好画纸。
  突然,浮棔轻快地窜过去,伸手欲夺那一沓纸,也就在同时,变故突生,一圈圈涟漪以纸张为中心扩散开,世界在它的冲击下崩塌。再睁眼时,月黯星垂,她们站在了蓼汀艺术楼下。
  一楼有一间教室亮着灯,风不知抬头随意一扫,发现艺术楼不似记忆中的颓败,压下心中的惊讶,她跟着浮棔走进那间教室。
  几十个画架随意站着,最后面坐着一个女孩,正是颜甘,只是稍显稚气,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面容沉静,沉静到透出一股死气。她把头发随意扎起,就坐在画架后,垂眸看着画,没什么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才迟疑地拿起笔,在画上动作。直至最后一笔落下,颜甘瞪大眼睛,全身震颤,画笔同眼泪一起滚落在地,她抬眼定定看着画,哭着,又抿嘴笑了起来,笑得有点丑,整张脸却生动起来,泪水不尽地落下,仿佛洗刷掉了她脸上的一层阴霾,脸庞虽仍悲伤地皱着,却有了几分生气。
  风不知走过去,一眼就看到,画上捏着酒杯、翘着二郎腿的旗袍女人,是向籽,她瞪大眼睛看向颜甘,此时她已经缓过劲来,在盯着画发呆,忽然回神,把画小心地揭下来,捧回家了。
  接下来……风不知心中思忖,“她大学毕业后借母校艺术楼的一间屋,潜心一年多完成一座美人雕像”,她猛抬头,对上浮棔的眼睛,冲出门往楼上跑,到了那间教室,颜甘正拿着小刷子擦去雕像上的大理石灰,眸中闪动着光,然而下一秒,她丢掉了刷子,半跪着仰头吻上了雕像的唇,睫毛颤了颤,闭上了眼睛,虔诚地,用嘴唇去细细描摹,脸上、衣服上,都蹭上了白白的灰,她全不在乎,轻声呢喃:“你真的……太完美了……我把我全部的热情、所有的爱恋都给予你,我的……加拉泰亚。”
  雕像的眼睛动了动,慢慢地眨了一下,然后第二下,眼珠转动,看到颜甘濡湿的睫毛,眸中似乎有光闪了闪,又在颜甘睁眼之前恢复原样。
  “该走了。”浮棔在这时出声,拉住风不知的手,退出教室,皱着眉,走得有些急,到走廊上某个位置,拽着风不知毫不犹豫地跳下去。风不知心中大骇,话哽在了喉咙里,不由得抓紧了浮棔,直到稳稳落了地,腿还软着,听了会儿自己急促的心跳,回过神,确定自己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现实。
  第26章 草间月(六)
  “够了,放过她。”浮棔抬头看向楼上。程又又扒着护墙,半个身子探了出来,将跳未跳的,听到这话,她身子本能地一颤,片刻,脱力瘫倒在地。
  浮棔将风不知拉到自己身后,对上面前款款走来的女人,声音沉下来:“壹门九十六号?”
  女人走到她们面前,停下脚步,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你,再过百年便可超脱了,何苦呢?”
  “呵,高高在上的子君大人啊,你见过那个地方吗,没有光亮、没有时间、没有希望,我只是想出来,我只是想……再见见她,我明明,已经抓住她了……我的月亮……”
  “向籽!”浮棔神色凛冽,顿了顿,她右手蓄力,“不必废话了。”说着就袭上去。
  女人接了她一击,也不攻,只漫不经心地化去浮棔的攻势:“放我走,我没别的要求。”
  打不过,浮棔心里清楚,却又控制不住地觉得羞恼愤怒,动作愈发狠厉,眸子隐隐发出血光,不对,不对!她这个位置,几乎没有需要她亲自动手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力量被封,可自己记忆中,分明……
  浮棔定下心神,问道:“你为什么会在壹门?”该死,她自知轻敌,却在心底骂起了那些鬼官,一群尸位素餐的,按这女人的实力,绝不应该被分进壹门。她细忖,以现下的局面,她只能拖延时间等待救援,浮棔不耐,但面上不显。
  女人一开始只守不攻,纠缠到烦了,猛一挥手——
  风不知只觉被一股气浪击飞,眼前天旋地转,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挤压、震碎,她重重地摔在地上,骨头尖叫地断裂,铁锈味涌上来,呕出一大滩血,滔天的痛意在全身肆虐,喘息断断续续,逐渐变得急促,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神经,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心里只剩下了绝望,眼眶中不知何时盈满了泪水。风不知闭上眼,她何曾经历过这些!
  浮棔本是闪避,行至一半才反应过来,向籽这次的目标不是自己,然而为时已晚,她震惊地收手,理智尽数崩塌,恍惚间,眼前现出风不知浑身是血的画面,心口处一把长剑,她的眉心刺痛,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颤抖着扶起风不知,紧紧地抱住,脑中一片空白,却不敢去看风不知的眼睛,心神崩溃,为什么,为什么又一次……意识模糊之际,她感到怀中的人颤抖一下,一双手轻柔地抱住她,干涩的眼睛一酸,几乎要落泪。
  感受到怀中人的生机丝丝消散,浮棔垂眸,已然成了朽木,温柔地为她拂去尘土草叶,无声地重复着歉意:“对不起,我没有能力保护你,我太没用了,对不起……”她胸中燃起前所未有的愤怒与不安,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失去她,不能再一次失去我的苗苗。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轻轻将风不知摆平,爬远了一些,眸中明媚的光骤然隐去,诡谲的血色漫上来,她的脖子无力地垂下,脊背也弯下来,肌肤破开了一道又一道小口子,深深浅浅、细细密密,眼罩渗出了一大团血,然而,却有可怕的力量自地底钻出,朝她奔涌而去。
  长风拨动草叶,天地不宁,女人眯了眯眼,垂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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