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叶家好时他们唯命是从,甘当臣属。叶家势微他们马上反叛,毫不留情!
  大浪淘沙,真金寥寥。不经历这一遭,他也不知道好多人原来都长了两幅面孔,瞧他家如今行了,又开始门庭若市。
  他表面逢人带笑,内心清楚得很,此番倘若没有林柔暗中相助,叶家必定在频频约战之中狼狈退位,届时墙倒众人推,全家人早不知零落到哪片尘埃当中去了!
  等他们缓过神来,父子三人难免后怕又心寒。无需宣之于口,便在心底达成了这样一种默契:唯有宗族至亲,流着同样的血,吃着一锅的饭,真心永不会变!我们叶家从前就是太好说话,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只有牢牢的掌握住力量,然后端坐高处享受阿谀,笑纳奉承,才是人间正道。
  “叶公子,求你了!我水性好,我会闭气,我能在水底下待一刻钟不露头!我每天都下水锻炼闭气几十次,您、您就收下了我吧!”
  风里雨里,谢准追着喊着,可此时情路不顺又揣摩不透上意的叶清欢脾气愈发古怪,他每次刁难都希望谢准知难而退,可是看见他锲而不舍又难免暗中钦佩,但是他越钦佩,越是不敢将力量轻易传给他这样的人!
  谢准有这样的毅力,能成气候不假,可谁知道他来日学成了会不会记恨今日的刁难?左右得罪了他,不如得罪到底!
  叶清欢愈发瞧他来气,动辄将人踹开骂道:“省省吧!你也不瞧瞧天底下的修士哪个长了你这一副贱骨头!再说你现在修炼,多大结丹?若定颜时候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岂不是砸了我家招牌?下了我的脸面!”
  “叶、叶公子,小人不老,小人才三十有二正当壮年,是因为有志难酬才会年少老成。只要公子收留,小人一定废寝忘食加紧修炼,争取早日结丹绝对不给公子丢脸!”谢准边说边下跪,咚咚咚地给叶清欢磕头。
  谢修竹眼泪滚滚而下!
  叶清欢冷冷一笑,心道你早日结丹了,不丢我的脸,却是在打我的脸!可是谢准哪里能够领会到这些?他太愚笨了。
  谢准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就连叶府门下的狗见到他都叫得更狂,他因为情急拽过叶清欢的袍袖,这身华贵的锦服,便被叶清欢当场撕碎了。
  谢准站在满地碎锦之中、在叶清欢的眼神中、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羞辱中,当然自惭形秽。
  “再敢来缠就放狗咬他!”叶清欢丢下这句话,只着中衣愤愤而去。
  他的身边前呼后拥着一群富贵公子,个个器宇轩昂,衣着华贵,互相说着话,没人理谢准,只有一些碎片似的字眼零星入耳:“刁民难缠”、“小人难惹”、“这个粘包赖,搁我早打死了。”
  这些人鱼贯着拾阶而上,步入了领主府那扇永远也不会为谢准敞开的大门之中。
  大门在他眼前迎入了所有的人,又吱悠一声,重新闭合。
  谢准被隔在门外,孤零零地伫立着,对周围百姓的指指点点,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他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受人待见。
  没有钱财。
  也没有体面。
  他整个人丧气沉沉,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去叶府角门外,靠着冰冷的石墙席地而坐,又用草帽遮住脸,然后身体越蜷越紧,终于肩头耸动,抱着膝盖呜呜痛哭。
  谢修竹,也在哭。
  他走上前去似乎想要抱住曾经受苦受难的父亲,可是他抱不住。
  对于画面里的谢准来说,谢修竹就像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如果他早知道会有一个这样爱他的人在旁边看着,他一定不会让自己如此失态。
  自从做了父亲,他的形象总是光明磊落、无所不能的。这些泥灰色的难堪往事,就像沉眠在水底的泥沙一样,不去搅动两厢安好,一朝翻起,满目浑浊。
  今日撕开伤疤,实在情非得已。
  每一帧画面,都是对谢修竹的折磨,他自心底无声的嘶喊,谁能替我给那时候的父亲一点点温暖!我谢修竹愿意倾尽所有报答他的大恩!
  谁来帮帮他啊……
  也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暗藏着天意。
  杨水琴自角门走出,无声地站在谢准身侧。原本她答应过谢准会帮他说说话的,可是上次叶清欢给出那样的答复,她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向谢准转达。
  几次话到嘴边想要劝他放弃,看见满眼期盼的谢准,她又说不出口了。
  此时,她局促的影子投在谢准身上,又顺着草帽的破洞漏到了谢准的脸上。
  “杨姑娘?你来了。”谢准发现是她,抹了眼泪慌忙起身,又把破草帽扣在脑袋上帽檐拉低,企图遮盖自己的狼狈。他吸着鼻子道:“杨姑娘,我先不跟你说了,我去练习闭气去了。”说完转身就跑。
  叶府墙外有一排大水缸,各个装满了水是平日里浇菜园子用的,谢准就近跳进去任水没顶,说是练习闭气,更多的却是不愿意让杨水琴看见他的眼泪罢了。
  杨水琴摇了摇头,喃喃道:“傻子,你这样练到死,也是没用的。”
  可是他只会这个,除了这个,他再也想不出任何事能让他看上去,似乎是个水系的修士了。
  谢准等杨水琴转身回了府,才哗啦一声脱离水面,水流顺着头发向下淌,刷过瘦脸,衣袍尽透,活像一只落汤鸡。路上的小童桀桀咯咯地指着他笑:“看那傻子,又在蹲水缸了!”
  傻子?谢准愣了愣,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人都将他视为傻子了?
  他低头瞧着水波里面映出来的自己,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满脸晦气,哪还有一点青年人的意气风发?他放目四外,看见好多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儿都成家立业,儿女绕膝,只有他还像个无根的浮萍随风漂泊。
  头上没有片瓦遮身,脚下没有寸土立足。
  偌大一个江州城,却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
  堂堂七尺男儿,还要靠老父将养。
  谢玉越来越老了,也越来越不敢违逆他,每天还是摆摊卖货,只是不再远行,挣来的钱全用来糊口尚不足以解决温饱,但仍是愿将自己能够挣来的最好的东西全都给谢准留着。
  谢准回家时,看见谢玉正在眯缝着眼睛,给他那身洗到褪色的衣服上面打补丁。
  谢准叹息一声,日子原本可以不这样的!都是想当水系修士又一直当不成,才把他和家人全都害成了这样!
  可是他红着眼睛思虑一夜,他现在要放弃吗?
  他不是不可以去打杂、卖力将养老父,只是他……他实在是放不下啊!
  如果一辈子浑浑噩噩,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条路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他如果走不上去,宁可绝后宁可死不复生,也绝对不能、不想再去寻找别的路走了。
  哪怕这是一条死路,他也只要这条死路,他必须一条路走到死、走到黑!
  为了走上这条路,他宁愿堵上他仅有的一切,否则,他不甘心!
  天色微明时,重拾决心的谢准跪在谢玉身边,无声地磕头,打算悄然而去。
  哪知道他还不等推开房门,就听见谢玉苍老的声音说:“啊准,锅里有饭,你吃饱了再去练功啊。”
  谢准霎时满面凄楚,泪湿眼眶!他知道街坊邻居爱攀比,每每讽刺谢玉生了个好大的儿子没出息的时候,谢玉都会脸红脖子粗地跟他们反驳:我儿子是要当修士的人,他比你们加一起还有出息呢!
  可是一晃经年,他还是没有让父亲享上一点福,他不知道自己付出的所有究竟是不是只有痴人才说梦,是不是只能感动自己,永远不可能感动别人,感动上天?
  这件事情到底还能不能有结果,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
  谢准不知道,也没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习惯性地狠了狠心,推门而去。这一路走来,他看见那么多起早贪黑的粥粥百姓,谢准的心意又一点点扭转过来:如果不能成为修士,谢家至他而绝,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后代去过这种生活,这种他们谢家祖祖辈辈已经过了几辈子的生活!必须要有一个勇敢的人豁出一切,打破这糟心的一切,跳出这受诅遭咒的命运!一切苦难源于无能,有了本事才有一切。
  爹爹的恩情,只有等孩儿做成了修士才能报答!
  至此,谢准的人生已经没有别的目标、别的意义。他整颗心,整个人,都只为一件事活着:这辈子,一定要成为水系的修士。
  消失了一天,杨水琴看见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还以为你开窍了,再也不来了。”
  谢准正色道:“我正是因为开窍了,才非来不可。”
  杨水琴叹息一声,从香囊里掏出来一份手抄的水系心经,纸张褶皱,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之间匆忙抄录下来的。杨水琴连带着香囊慌忙塞在他手里,叮嘱道:“这是院里小公子们入门学的课,你若能无师自通,说明你是这块料子,若是看不懂,你就趁早放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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