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卡卡瓦夏眼里蓄着泪水,他用小小的手掌捂着兰索的脸,试图掩盖骇人的伤痕。
  兰索吸了一口气,捧起卡卡瓦夏的脸,将阿哈之骰缩小,塞进对方手里。“拿着这个。”
  “哥哥。”卡卡瓦夏豆大的眼泪一个劲往下落,像断线的珠子。
  “别哭,卡卡瓦夏,这是一枚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骰子,待会听我指令,在心里默念‘我要离开’,然后闭上眼睛,好吗?”
  此刻的兰索形销骨立,肌肉与躯干被灰雾抽走,他无法保持跪立的姿态,抱紧卡卡瓦夏的手不得不垂下,手指变得透明。
  卡卡瓦夏想勾起对方的手指,却意外地穿了过去,宛如妄图捞起一片雾般无能为力。
  “我不要,我不要!”卡卡瓦夏哽咽地摇头。
  他那么聪明,一下子就知道兰索是什么意思。
  世界在眼前交错,万物化为灰白,力量消失的速度很快,没什么能填满虚无的空洞,身后的战线不断收缩,在短暂的僵持后,灰雾节节败退。
  以一个欢愉令使的生命作为养料的反抗在星神面前却是如此渺小,他甚至无法撑过五系统分。
  太短了。
  “别任性,卡卡瓦夏。”
  兰索艰难地笑了笑,他使尽全身力气,抬起右手,包着卡卡瓦夏的手,一起攥紧骰子。
  “祂是个很好的星神,虽然性格古怪,但祂会愿意满足你的愿望的。”
  兰索凝视那颗陪伴了他很久的骰子,脑中空白,什么都没有,那些使用过这枚星神之骰的记忆似乎被谁偷走了,他略感遗憾。
  “阿哈在上。”
  两道声音交叠。
  阿哈之骰在卡卡瓦夏掌中释放出耀眼的红光,欢愉的笑声突破古怪的死寂,回荡在这片空间里。
  一道巨大的红色暗影从天而降,融入兰索身体中,灰雾的倾泻短暂停滞,兰索的肩膀处忽然生出一张面具。
  一张、两张、三张……
  面具铺满了兰索的身体,他骤然膨胀了一大圈,灰雾取代躯干,连接着各个面具。
  卡卡瓦夏跌到地上,惊恐地注视不再维持人形的兰索,直到对方的左眼被一个眯缝的红色月牙取代,透着亘古的沧桑与邪异,冷酷地向他投去玩味的视线。
  以现在兰索的情况,即便将自己全部献祭给阿哈,也只能模拟出阿哈神降的一瞬仅仅几系统秒,但如果卡卡瓦夏运气足够好,投出相对大的点数,就能扭转胜负,逆风翻盘。
  “卡卡瓦夏,投出骰子。”
  兰索仅剩一半的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色,他垂眸,注视着卡卡瓦夏,恍惚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阿哈的笑声短暂地扫去了笼罩在他大脑中的阴霾,某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涌了上来。
  卡卡瓦夏和砂金好像。
  砂金!
  砂金。
  ……
  砂金是谁?
  “哥哥。”
  被卡卡瓦夏呼唤,兰索瞬间回神,喝道:“投出骰子!”
  叮。
  星神之骰弹起,飞入空中。
  引线被点燃,成千上万的面具从兰索身上飞离,灰雾顷刻填满整片空间,高维意识间的碰撞无法被人类感知,唯有天空骤然狂暴的大雨象征两种概念的厮杀进入白热化。
  兰索感受不到生命的流逝,即便他的存在正在被抹去,他燃烧了所有骨骼里的愤怒、哀伤、决绝、满足,容纳了过多人灵魂的灰雾发动前所未有的迅猛袭击。
  灰败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无尽的虚无之外,是一片偶有阴霾的天空,不算强的阳光从云层中透出。
  是颜色!
  兰索衰竭的躯体中顿时充满力量,他抓住卡卡瓦夏,用尽全力,将对方扔了过去。
  从地面蔓延而上的灰雾将他包裹,一路护送,终于,卡卡瓦夏冲向无尽蔚蓝的天空。
  不要再回头,卡卡瓦夏。
  兰索长舒一口气,身后的灰雾停止抵抗,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无数面具在雨中融化成水,倾盆雨幕穿过逐渐消散的灰雾,将兰索打湿。
  他跪在永不停歇的河流中,仰头望向天上缓缓愈合的裂缝,直至最后一丝色彩消失,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在任由ix的阴影将他吞没。
  “兰索,我们的孩子,离开这片阴影,不要再回头。”
  一道年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死寂中回荡。
  是维利多主教的声音。
  那个头发花白、喜欢骗他站在愤怒的小马后面、诓人被踹的老混蛋,怎么会在这时候说话,他不是已经消失在虚无中了吗?
  兰索慢慢睁开眼,茫然地转动眼珠,看向四周。
  没有人。
  ix的阴影里不会有人。
  湍急的河流中,一个个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替身使者在地上蠕动、爬行,丧失了意志、与本体断开连接的它们找不到方向,只能痛苦地忍耐,等待ix将它们彻底分解。
  就这样消失在ix的阴影中未尝不是件好事,这样他就永远不必再为过去的莽撞感到愧疚,不必在午夜梦回时候对着早已不存在的家人的脸哭泣,不必时刻惧怕虚无的影子追上他,发生如过去一般的惨剧。
  为什么只有他活下来了呢?
  为什么他会被维利多主教从战场废墟中捡回来呢?
  为什么年少无知的他会想要走出那颗星球呢?
  只要他不离开,不好奇,不推开那扇门,ix就永远不会入侵他的美梦。
  真少见,在ix里还能感到愤怒,我一定是疯了。
  兰索苦涩地自嘲,他再度闭上眼睛,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扯了一下。
  力道很轻很轻,对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一开始的提醒没能被兰索注意到,但它坚持不懈,终于,兰索再度从迟滞中睁开眼。
  一个矮小的替身使者趴在雨水中,四肢和腰腹都在水中融化,它脸上裂开一道缝隙,用力咬住兰索的衣角,试图唤起他的注意。
  没有手脚,你是怎么过来……的。
  兰索瞥了对方一眼,突然怔住了,整个人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脑袋,痛苦但清醒。
  替身使者身后,蜿蜒着一条起伏不一、相当不平坦的痕迹,一开始兰索以为那是水中坡度参差的‘河床’,但很快,他发现不是——那是一条由无数替身使者堆叠而成的‘堤坝’。
  它们没有意识,无法独自穿过涌流不息的河水,只能踩着彼此的身体,从很远的地方向前爬动,一个个搭起来,直至有最后一个幸运儿淌过河流,来到位于中央的兰索身边。
  那些参差不齐的、隆于河面的‘土块’,不过是无数替身使者们的尸体残渣。
  兰索的胸膛不断起伏,颈部青筋若隐若现,他颤抖着手掌,将那只即将消失殆尽的替身使者从水中捞起来。
  它疲惫地吐出兰索的衣角,脸上咧开的细缝向上勾起,露出一个非常滑稽的、拙劣的笑容。
  就像小时候,部落里的家人们会为了哄一个小崽子开心,在脸上戴抽象的面具,认真陪他玩过家家游戏一样。
  “兰索……别放弃。”
  细缝微动,它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然后,它唰地一声化为一滩浊水,从兰索的指缝间漏走,滴滴答答掉进河水中。
  兰索曲动了几下手指,没能抓住一丝一毫,他双手撑着膝盖,低垂着头,一滴滴雨水从他脸上淌下去。
  啪嗒,啪嗒。
  他肩膀不断耸动,手指紧攥成拳,几秒后,他猛地抬起脸,看向地平线上亘古不变的黑洞。
  “ix!!!”
  虚无吞没了他的怒吼,吞没了他短暂迸发的色彩。
  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汹涌的愤怒填充所剩无几的躯壳,残缺的身体无法支撑他走出更远的距离,他跌在水里,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爬起。
  手掌、小臂、下巴、大腿……兰索看着自己逐渐消失,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抬头,用无法视物的眼睛看向黑洞所在的方向。
  直到最后,他如所有替身使者一般,沉没在阴影中。
  河流湍急,雨水淅沥,地平线的黑洞永恒地伫立于此,迎接下一位迷途者的到来。
  ——
  梦境混乱,没有逻辑,死去的人能够生还,活着的人饱尝死亡之苦,循环往复。
  兰索飘荡在一条灰色的长河中,河水流淌的声音很静,静得仿佛不在此世间,很快,一道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两侧河岸响起。
  “他还要睡多久。”熟悉的音色道。
  没人回他,但过了一会,他像是得到了回应,自顾自道:“最后一个系统时,如果他还不醒,我就要离开。”
  离开。
  兰索脑子里的苏醒程序突然触发了关键词,他身体很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脸上,很快,那重量一轻,他睁开眼。
  视野中,无数没有脸的替身使者头挨着头,亲亲热热地在他头顶环了一圈,见他睁开眼,一个个敲锣打鼓互相拥抱,因为激动,周身缭绕的灰雾都膨胀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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