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祭祀袍是维利多主教的遗物,兰索曾穿着它在庇尔波因特里逃命,被倒塌的楼架刮坏了,找不到手艺优秀的工匠缝补,目前断了一只袖子,正珍藏在兰索家的衣柜里。
  刚成为欢愉令使、在酒馆暂住的那段日子里,他经常穿这件祭祀袍闲逛。
  没想到我以前的表情会这么屑,看来公司放在通缉令上的照片还算有良心……与自己对视真奇妙,难道是因为在梦里,不遵从常理,连我都会捏出一些记忆里的东西吗?
  兰索琢磨着,突然听水面另一侧的‘兰索’开口了。
  ‘他’低下头,嘴唇一张一合:“不回头吗?”
  回头?
  兰索质疑地看着‘他’。
  ‘他’伸手,从空中接了一滴雨水,声音悠远而怅然。
  “回头看看吧,影子又快追上你了……”
  兰索肩膀一颤,骤然回头,世界尽头,一颗黑白色的‘大日’落在天边,它没有色彩,空洞至极,沉默地遥望来人。
  它仅仅存在于此,不自觉蔓延的阴影对人类来说就是最具毁灭性的摧残,即便它没有破坏某物的意识。
  寰宇万物不过蝼蚁。
  无数道影子从兰索脚底延伸,它们挣扎、扭动,痛苦呻吟、跪地哭泣、绝望大笑、沉默伫立,天空飘起细雨,洋洋洒洒地拍打在兰索的脸上。
  好疼。
  兰索茫然地伸手触碰雨水,刀割般的疼痛率先传来,过了几秒,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只剩一片虚无。
  躯体的温度最先丧失,感官迟钝,视野一片灰色,有什么在不顾一切地掠夺,搜刮他生命中的色彩。接着,他感受不到雨滴落下的频率,记忆模糊,一时间忘记自己为何在此。
  他眼中只有那片虚无。
  他挪动右脚,向‘大日’的方向抬步走去。
  一步、两步,如同朝圣的信徒。
  三步、四步、五步。
  骨骼中传来无比灼烫的热度,比岩浆还要凶猛、炽热,它试图唤醒一个正自愿被虚无捕获的人类,尖利的笑声将兰索包围,却收效甚微。
  人类仍机械性地走着,不曾停步。
  终于,在他即将渡过河水,去往‘大日’所在的尽头时,一道稚嫩的声音突然出现。
  “大哥哥,这是你的东西吗?”
  那声音清澈、柔软、惹人怜惜,怀揣着最纯粹的童稚,令兰索短暂回神。
  一个金发的、浑身脏兮兮、脸上有伤口的小孩捧着一颗巨大的骰子站在原地,衣服很有茨冈尼亚风格,破破烂烂,鞋子有一只没鞋带,穿着不合脚。
  “我见到它从你身上掉下来,你是不是忘了带它走?我把它捡起来了,还给你。”小孩歪着头,蓝紫色的眼睛里满是天真。
  “我……”兰索怔了一下,站在雨中,重新看向‘大日’。
  他的眼睛逐渐失去神采,再次向前迈步。
  “大哥哥,你要去太阳那边吗?”身后的小孩又道。
  太阳?
  那是太阳吗?
  或许吧,那看起来像太阳,那么圆一颗,很亮,还有什么比太阳更亮呢?它是灰色的……可太阳是灰色的吗?
  太阳是什么颜色的来着?
  为什么记不得了。
  兰索蹙眉,他捂住额头,有根针从天灵盖处扎进去,狂乱地搅拌。这种痛苦消退后,情绪变得平静,身体却像受到了某种刺激一般颤抖着。
  “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了?”
  他的反应似乎吓到小孩了,孩子的声音带着点担忧和紧张,兰索疲惫地挪动视线,从小孩稚嫩的小脸滑到他抱着的骰子上。
  一颗通体黑色,刻有红色纹路的二十面骰子。
  奇怪……为什么他能分辨出颜色来?
  兰索放下手,混乱不清的意识团成浆糊,他身体一晃,勉强撑住自己,看向小孩:
  “谢谢,这的确是我的东西。”
  “哥哥,你穿得好奇怪,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小孩踮起脚,将巨大的骰子递还给兰索。
  兰索接住骰子,滚烫的热度从骰面传来,他险些没拿稳。
  好重,好热。
  “我是……抱歉,我有点不记得了。”
  “好吧,我叫卡卡瓦夏,爸爸妈妈出门了,只有我和姐姐在家。”
  “回家去吧,卡卡瓦夏,小孩子不该乱跑,你姐姐会担心的。”兰索摸了摸卡卡瓦夏的脑袋,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他爱怜地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小孩。
  他总觉得自己以前一定见过对方。
  然而,他在自己的指缝中看见了一片虚无的阴影。
  他瞳孔一颤,飞快后退,神色惊恐。
  “大哥哥?”卡卡瓦夏单纯地担忧着他,兰索脊背绷紧,厉喝道:“别过来!”
  “听我说,卡卡瓦夏。”
  兰索喉结上下一滚,他稳住情绪,嗓音仍旧有细细的颤抖,浅色眼珠中弥漫恐惧,“你现在转身,离开,不要回头,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更不要想起我,好吗?”
  “可是……”卡卡瓦夏哀伤地低下头,像一只被打湿的孔雀幼崽,“可是,我想和你一起走”。
  “走不了,我没法和你一起走,‘它’就在我身后,你,你……”兰索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哽住了。
  “你又要回酒馆去了吗?”卡卡瓦夏问:“像上次一样搪塞我,甩开我,自己离开……你嫌我麻烦吗?”
  “我没有!我不是搪塞你,我是真心希望你……”兰索焦急道,他吐字很快,内容不经大脑流出,像是某种肌肉记忆,然而,等他回过神,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酒馆?
  酒馆是哪。
  上次?
  他们上次见过吗?
  离开……
  离开。
  “你得离开了,在‘它’活动之前。”兰索看向卡卡瓦夏。
  “‘它’?是太阳吗?它不是已经在动了吗?”卡卡瓦夏说。
  兰索猝然一惊,回过头,只见万道阴影早已融入雨水中,以不可阻挡之势覆盖而来。
  ix的阴影沉重、死寂,黑色中空无一物,令人望而生畏。
  卡卡瓦夏刚要张望,就被飞快转身的兰索整个抱住。
  他个头很小,不到兰索的腰部,只要对方弓起身体,就能将他完全笼罩。
  “大哥哥?”
  卡卡瓦夏的后脑勺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扣住,狠狠抵在肩膀上,他嘴唇摩挲着对方肩膀下的衣服纽扣,像含着一块棉花糖,口齿不清。
  “别看它,闭上眼睛,你会没事的。”
  兰索半跪在地上,逐渐失焦的视线下移,定格在卡卡瓦夏因紧张而不断搅动的手指上,灰雾从他身体中弥漫,冲天而起。
  它们如此浩荡、深沉、比占领艾吉哈佐时规模更庞大。
  隐约中,一个个替身使者有了各自的姿态和脸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它们回身,最后注视那半跪在地上的身影一眼,不再有任何留恋,决绝地奔向地平线上的ix。
  兰索紧紧搂着卡卡瓦夏,令使的本源不断从躯干、脊骨中抽离,他越来越虚弱,视野内的雨水颤动,大片灰雾被溶解、稀释,连着他的心一同震颤。
  他不能停下,一旦停止,卡卡瓦夏会和他一起被ix吞噬。
  自天空俯瞰,重叠的灰雾与万道阴影各自占据一半,交界线处,冲上去的灰雾在接触发生的一瞬间就被吞噬、剥夺存在,但战线始终没能后退,源源不断的灰雾顶替前者的位置,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周围一片死寂,牺牲在无声中进行,兰索咬紧牙关,很快,他听见了胸膛上的激烈心跳声。
  “大哥哥,可是你的心跳得好快,你也害怕吗。”卡卡瓦夏闷呼呼地说,他紧紧抓着兰索的衣服,毛茸茸的金色脑袋埋在对方胸口。
  那样沉重的心跳声绝不是一个孩子能发出的。
  兰索抿了抿嘴唇,他闭上眼睛,耳边没有一丝声音。
  「虚无」的阴影降临于某处时本就无声,祂相信多宇宙的本质是虚无,无论在凡人眼中多么重要的事物,家族、亲人、赖以生存的星球、乃至未来都毫无价值。
  祂随手夺去人类存在的意义,以此为常态,祂仅是地平线上一个被迷雾层层包裹着的空洞,即便不向人类伸手,也会有迷途者意外踏入祂执掌的河流中,永不返回。
  面对如此压倒性的力量,蝼蚁般的凡人不可能不怕。
  上一次,在旷日持久的抵抗ix的灾难中拯救了他的是一位自灭者,黄泉,但现在,他又能向谁求救,恳求对方拯救眼前这个年幼的孩子呢?
  兰索呼吸声变得沉重,像是在肺里塞了几块滚烫的炭火,灼得他五脏六腑无比难受。
  “大哥哥,你怎么了!”卡卡瓦夏惊呼。
  兰索的身体在开裂,如破碎的宝石,或者坏掉的木偶,蛛网般的纹路烙印在他的皮肤表面,裂缝中翻滚着红色的液体,灰雾从中溢出——他看起来快碎了,物理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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