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最有意思的,就是能“捕捉”到平日里对花无甚兴趣的棠惊雨。
  她跟在花匠后面,津津有味地听对方介绍其花习性如何如何。
  蔷薇花开满藤架时,那真是:花气薰人沾青衫,不饮酒来也微醺。
  彼时用蔷薇入香,多是用蔷薇水浸泡沉香、降真木等名贵香木,做法也复杂,又是将香木劈作薄片,又是浸透蔷薇水放入甑内,蒸干过程还得慢火爇之,如此才能得到最清绝的馥香。
  或是以蔷薇花瓣上下覆盖香木薄片,一起放入瓷盒蒸制,反复几次,可得崭新且美妙的合香香气。
  棠惊雨本来也要用这两种方法制作合香,结果因为得了这一块桃木无事牌,一时兴起,决定让它充满蔷薇花的香气。
  只是桃木毕竟不是沉香等香木,两种方法试下来都效果显微,费时费力不说,藤架上的蔷薇花都快被她薅没了。
  谢庭钰还因此笑她,说:“人家好好的一块桃木,你非要让其充满蔷薇香。你说你这不是强木所难吗。”
  把她气得一拳锤在长案上,案面上的各种工具都震荡了一下。
  她硬气回敬道:“强木所难怎么了?人定胜天呢。我就不信搞不定这一块小小的木头。”
  之后再去瞧时,发现她正在用特制的蔷薇花油刷涂桃木无事牌。
  刷法也有讲究,先是薄薄涂一层,搭在金丝架上放进瓷盒里自然风干,接着再薄涂,不断重复以上步骤。
  他很是佩服她的耐心,面上仍要故意逗她,说:“你这是作弊。”
  “为求结果,不择手段——还是少卿大人教的好。”
  “哟,这都能诋毁我一句?那你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名师出高徒。应该的。”
  “一张巧嘴,厉害得跟那啄木的鸟似的。”
  “好说。在你这张嘴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客气。吃得你苦叫连连满眼清泪不在话下。”
  “谢玄之!”
  “哦?你现在就要试试?”
  “啊——你给我起开——”
  回忆就像是深秋寒夜里的冷酒,越品越苦。
  “主子,夜里冷,您的伤还没有好,还是把窗关上吧。”
  李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叫醒深陷回忆里的人。
  谢庭钰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圆月。
  原来明月无恨,离人长恨矣。
  长长的一声叹息。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疲惫:“不用。就这样开着吧。”
  李达见劝他不动,只好吩咐下人端来取暖用的青铜鼎式炭炉,左右各一个放在谢庭钰旁边。
  房里又只剩他一人。
  他将桃木无事牌放到鼻下嗅闻,鼻间满是清雅芳馥的蔷薇花香气,好似她还在身边一样。
  月色冷清,寒风瑟戚。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谢府派出去的人,依旧没有找到半点关于棠惊雨的踪迹。
  她如今的易容化形技艺愈加高超,饶是趁乱,也能从重重把守的谢府悄无声息地离开。
  倘若她真心想藏,谢庭钰就是把玉京翻个底朝天,也不一定能找到她。
  谢庭钰只能豪赌一把,赌她对自己的一点浅浅情意。
  他吩咐李达去给自己准备“丧事”,还要夸大其词地渲染自己的伤重不愈时日无多的病情,且无论是谁问起,都要摆出一副哀痛万分的表情,还要说“主子他……哎——”之类含糊不清的话。
  李达办事十分利索,当天下午,府里就挂满了白绸,还像模像样地在置了一口造价高昂的楠木棺材放在偏厅。
  效果相当显著,次日谢府门庭若市。
  真心的假意的,什么人都有。
  谢府依旧一律谢绝探访。
  消息传得很快,“谢大人到底什么时候离世”的议论传遍大街小巷,甚至地下赌庄都在下注谢大人到底是死是活,是十日内离世,还是这个月内离世……
  柳世宗从谢府侧门进入。
  踏进岱泽楼的书室后,柳世宗取下斗篷随意搭在木架上,走到谢庭钰面前坐下。
  柳世宗心情不错,夸好友真是奇招频出。
  先是向外界释放自己伤重的假消息,引得暗地里的许多人都蠢蠢欲动,甚至有人急不可耐到露出了马脚。
  然后是他借刺客一事,移花接木说成府里遭了贼,偷走他心心念念的宝贝。那宝贝价值连城,哪怕挨家挨户地搜,悬赏白银五千两,也要将其找回来。
  “……如此一来,不仅能迷惑背后之人,扰乱他们的视线,还能让百姓配合搜查,给他们提供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不是恼怒玉京的戒严。实在高招,佩服佩服。”
  柳世宗兴致勃勃地说完,余光瞥见长案一侧摆放在水盂旁的镂空松梅紫檀木桌屏,见其诗句与落款,抬手指了一下那屏面,调侃道:“我说,丢宝贝一事儿,不会是棠姑娘给你出的奇招吧?”
  谢庭钰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神情落寞地笑了一下,说:“正是。”
  柳世宗低头喝了一口温酒。“是了,棠姑娘如今还好吗?那晚你出了事,她深受打击,在屋里空坐到天明,一回到谢府就发烧了。是山燕照顾的她。听山燕说,她昏睡的时候一直在梦里哭。三天左右烧才退了。”
  谢庭钰怔怔地看他,如鲠在喉:“有这一回事?”
  “是啊。”柳世宗点头,奇怪地看他,“她没跟你说吗?”
  “没有……”
  谢庭钰的大拇指指腹重重按在手掌里的桃木无事牌面上的刻字,一前一后地摩挲着。
  新鲜的刻字,尽管已经做了打磨处理,撇捺折弯钩的位置依旧是带着点锋利的。
  温软的指腹按压上去,摩挲中会有一阵阵钝感的轻刺痛意传到心口。
  继而演变成更沉重的锥刺之痛。
  柳世宗是玉京城里少数几个清楚谢庭钰身体状况的人。
  那时谢庭钰的身上除了刀剑伤,还中了暗器上涂抹的毒。庆幸的是救治及时,那毒得到了遏制,且王留青已经给他解了毒。
  按理说,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大有好转,怎么会是现在这副形容消瘦脸色灰白的模样?
  柳世宗关心地问道:“莫非身上的毒还没有完全解掉?我现在给你叫王留青过来。”
  “不必。”谢庭钰虚弱地摆摆手,“我没事。”
  “当真?”
  谢庭钰一手扶额,遮住自己泛红的眼眶,轻微地点了下头。
  柳世宗心中困惑,饮了一杯温酒,又看了一眼那桌屏,突然有一个十分惊骇的想法:“庭钰,你说你丢了件宝贝,原来不是幌子,而是真的?且那件宝贝,不会就是棠姑娘本人吧?”
  谢庭钰并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柳世宗不清楚二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当下还以为是棠惊雨觉得谢庭钰要死了,所以树倒猢狲散,自个儿跑了。
  “她既是那种见你伤重就离开的薄情人,你又何必如此念念不忘?”柳世宗颇为不忿道。
  “不,不是。是我——”谢庭钰仍单手扶额,语调里带着一点点的哭腔,“是我先对不住她。是我不好。是我让她失望了。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跟她说清楚。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
  棠惊雨易容成男子模样,伪装自己是江湖浪客的身份,藏身在平康坊里最大的青楼——枕鸳楼。
  人迹混杂的场所里,她还是最熟悉青楼。
  要离开玉京,光靠易容化形还不够,她还需要路引。
  可惜的是,刚给鬼市里最会做路引的人下了定金,那人就被“请”去官府了。
  不仅如此,玉京城里任何一个她所知道的,能做路引的人,都被“请”去官府了。
  适逢玉京城内戒严,她只能先滞留在青楼里继续住着。
  这日,乔装成农妇出门买东西,走累了,她寻了一处茶馆坐下。
  茶馆里正热热闹闹地说着玉京城里一件传得沸沸扬扬的逸闻——
  “五千两?什么宝贝这么矜贵?”
  “五千两算什么,那你是没见过上回在天宝阁拍的一尊弥勒佛翡翠佛像——就巴掌这么大——落槌七千两!”
  “听过听过。天宝阁那儿出来的宝贝好是好,可值不值那个钱,啧,大伙还不清楚嘛。”
  “要我说,那肯定是惊天动地稀世罕见的宝贝。否则能这么大动干戈挨家挨户地搜查吗?这要能拿去天宝阁,怕是得超过七千两。”
  “我觉着也是。要不然这少卿大人能昼思夜想到日日咳血?听说现在谢府里处处挂着白绸,那管家还去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这人怕是……”
  “打听到了吗?那宝贝是件什么样的金石玉器?”
  “说什么的都有。恐怕是谢府的人担心拿回来的是赝品,只透露那宝贝身上刻了两句诗。”
  “什么诗?”
  “什么桃李一杯酒,什么江湖孤灯的。”
  “真是个笨脑子,这么两句诗都记不住。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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