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嗐——等着瞧。”黎堂真捋起袖子跃跃欲试,径直坐到棠惊雨面前的方凳上,拿起他精挑细选的草枝。
  比试前,黎堂真特地看向谢庭钰,心高气傲地说:“老大,这我要是赢了,你不会要我好看吧?”
  谢庭钰合扇敲了下手心,笑道:“你要是能赢,今年的酒钱我包了。”
  “好!”黎堂真亢奋起来,“棠姑娘,这厢有礼了。”
  棠惊雨只是微笑。
  围在四周的公子小姐们都跟着兴奋地欢呼起来,悄悄赌谁赢谁输。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黎堂真惨败。
  “这,这这,这不可能。”黎堂真难以置信地垂头看着手里断开两截的草枝,“再来一回!”
  连输三回后,黎堂真不耻下问:“还请师父赐教。”
  贾文萱大惊:“堂真,你也太没有骨气了吧?!”
  骨气算个什么东西。黎堂真可怜兮兮地看向谢庭钰。
  谢庭钰被其逗笑,转向棠惊雨:“你行行好,教他个一招半式罢。”
  “斗草”,很讲究巧劲和挑选的草枝。五行皆有相克,不同的草枝也有不同的弱点,甚至对手的性格如何,也在“斗”的考究范围之内。
  棠惊雨原先只是想教个一招半式,哪成想黎堂真也是个人精,明里暗里将以往用在疑犯上的问话套在她身上,再加上周围人的起哄惊呼,她不知不觉竟然倾囊相授。
  黎堂真学了个透彻,再一比时,轮到棠惊雨输了。
  黎堂真少年心性,当下高兴地跳起来,跟猴子一样绕圈跑,高呼:“我赢了——我赢了——”
  黎堂真欢呼着,一路找到宋元仪面前,兴致高昂地给她说方才发生的事情。
  其余人按耐不住,纷纷寻草跟友人按招“斗”起来。
  贾文萱乐得连忙落井下石:“哎呀,想不到这玉京‘斗草’第一人的位置,这么快就回归原主咯。”
  棠惊雨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两截断草,脑子嗡嗡作响,当下还没有反应过来。
  谢庭钰伸臂将她松松地揽在怀里,还有心情调侃她:“瞧瞧,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棠惊雨恼羞成怒,将气都撒给谢庭钰,不仅把断草摔在他身上,还伸手拧他的大腿。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你故意要我看笑话是不是?”
  “冤枉。”谢庭钰急忙控住她的两只手腕,低声哄她,“要怪就怪棠姑娘教的太好,连我都听得痴了,哪里还记得出声提醒?”
  “呸。你就是故意的。”
  棠惊雨挣扎着要去拧他的大腿。
  二人在午后摇晃的光影里闹成一团。
  贾文萱的悟性比几位小姊妹要好一些,“斗草”连赢数回,正乐不可支,偶一抬眸,瞧见那二人毫不顾忌地亲密玩闹,恍惚出神,手里的草枝“啪”的一声被“斗”断了。
  申正一刻左右。
  金夫人命人送来一坛接一坛新酿的青梅酒。
  这青梅酒出自金夫人娘家的酒庄,也是玉京里知名的好酒。
  有人提议来玩以“青梅”为题的行酒令。
  玩法是将一枚红绿相间的六面骰子丢进空碗里,掷到一点绿就作一句诗,再喝一杯酒。骰面至多三点绿。
  这是宋元仪的拿手好戏,轮到她时,每吟一句,就有人为之惊叹鼓掌。
  宋元仪适时看向谢庭钰与棠惊雨的位置,其中谢庭钰目含欣赏地朝她点头微笑,棠惊雨低头专注地看落在桌面上的叶子。
  很快轮到棠惊雨。
  她一下投到三点绿,想了想,说:“青梅煮酒夏日新。”
  说完喝一杯,低头凝思,说:“青梅沉沉枝间绿。”
  说完再喝一杯,冥思苦想一小会儿,才说:“遇郎羞见嗅青梅。”
  或许是最后一句十足少女心态,又或许谢庭钰一直笑意盈盈地盯着她看,总之,此句一出,席间一阵此起彼伏的“哦哟——”玩笑声。
  棠惊雨匆匆喝完最后一杯酒。
  谢庭钰凑前去看她,抬手去揉她微微泛红耳朵,语气温柔:“以前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现在已经可以连作三句诗了。好厉害呀,小才女。”
  棠惊雨被他说得双颊发烫。“大人,你这是在拐着弯夸自己吧?”
  “嗯?”他不满地用食指敲打她的手背。
  “玄之。”
  “再叫一声。”
  “不叫。”
  “不叫现在就亲你。”
  “你敢?”
  “你可以试试。”
  棠惊雨慌张地推开突然靠近的谢庭钰,如他所愿地低声唤了他好几声。
  入夜时分。
  淮河两岸都是放河灯和孔明灯的人们。
  贾文萱要谢庭钰帮她一起放孔明灯,宋元仪也要请他帮忙放河灯。
  棠惊雨兀自待到一旁,提笔在孔明灯面写下: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今日这一趟,她真切地感受到谢庭钰的世界有多辽阔。
  然后她想,其实自己的世界也很辽阔。
  只是他的“辽阔”与她的“辽阔”,不是同一个意思,也不是同一个意义。
  她迷茫于自己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要继续留在他的身边,还是找机会遁入山林隐居。
  摇摆不定,骤然恍惚。
  什么心愿都想不起来,只能写下这样如叹息般的感悟。
  再定睛看那一手字,已经跟谢庭钰的有八.九成相似。
  棠惊雨戚戚长叹。她身上落满了谢庭钰雕琢的痕迹。
  孔明灯才摇摇晃晃飞至半空,突然间,灯架上的烛火被什么东西打掉,整只灯立刻变暗变瘪,飞快掉到河面。
  随即又飞来一颗石子,不偏不倚砸在“远行客”这三个字上。
  “远行客”往下一沉,江水顷刻间吞没墨迹。
  须臾间,整只孔明灯都沉了下去。
  棠惊雨回过头,与谢庭钰四目相对。
  他一脸阴沉地站在那里,投掷的手势都没有收回去。
  “可惜了。就这么沉了。”他的声音冷冷的,“惊雨,你再去重新写一只吧。”
  “我帮你放。”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神情难掩威胁警告的意味。
  后边的冷山燕完全目睹刚才发生的事情。她看了看不远处的谢庭钰,他正背手站在棠惊雨旁边,牢牢盯着对方下笔。
  冷山燕揪揪夫君的袖角。
  柳世宗低头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庭钰好奇怪。他打落棠姑娘的孔明灯还不够,还要让那灯完全沉下去,现在又在一旁盯着她重新写字。”
  柳世宗:“方才那灯上写了什么?”
  冷山燕:“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最清楚内情的柳世宗“噗嗤”一笑,然后说:“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庭钰这人,怕是看不得‘远行客’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怎么了?”
  “怕棠姑娘变成那‘远行客’,走了呗。”
  “啊——”冷山燕十分震惊,“不至于吧。不就两句诗吗。这也太霸道了。”
  “或许是难得有情人,行为处事都难免偏执些罢。”柳世宗感叹道。
  夜色沉沉,河面漂浮着如繁星般璀璨明亮的花灯。
  写坏数只后,终于有一只孔明灯被允许放升夜空,一顿一顿地融入煌煌灯海中。
  灯面有字如下:
  风烟俱净
  故人依旧
  第34章
  谢庭钰沉浸在打破世俗桎梏的自我满足里。
  因为棠惊雨, 他这段时间遭到了许多人的鄙夷与笑话。
  又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为自己塑造的白玉有瑕形象,似这类金屋藏娇的绯色议论,严重程度压根比不上他以前的“好大喜功”。
  人前人后瞧见了,要么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要么当着他的面调笑一番, 要么被古板严肃的长辈们训斥一句“不可沉湎女色, 你自己注意一下”。
  谢庭钰有时会有湿润黄泥在皮肤处凝固了的不适感,有时也有干硬的黄泥块破裂掉落,紧捂许久的皮肤得以呼吸的畅快感。
  黄泥反复涂抹又掉落的摇摆怅然, 是他认为体内的自我正在不断敲开世俗桎梏, 而世俗又不断增加桎梏的过程。
  他十足自信自己能战胜世俗桎梏,就如当年一举高中,就敢请旨前往凉州平乱且平安回来一样的胸有成竹。
  在这个过程中,他镇定地看待内心衍生的任何情绪——包括隐秘想法里, 他庆幸在锦州时对“弄琴”存在的痕迹处理得十分干净, 贱民与良民之间的差别, 为他保留了不少的颜面。
  以及庆幸自己没有被情爱冲昏头脑, 着急给她一个名分。
  更甚于, 憎恨又庆幸棠惊雨那低微的出身。
  再加上了慧师父的一番剖析, 无意间加重了他自认为在这段风月里的主人意识。
  种种缘由,致使他近日完全忽略人性中的幽微变化,情感中的看似细微实则显著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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