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梦里,她还是那个自由穿梭在人潮中的“花小姐”。
屋外正是沛然下雨之时。
雨幕重重笼山间,雨水滴滴落屋檐。
外出回来的陆佑丰急匆匆跳进屋檐,连忙甩了甩身上的水渍,走进公廨,行至谢庭钰面前。
“瞧瞧这是什么?”他将衣襟里护得好好的证据掏出来递过去,“这回肯定叫张生伏法认罪。”
谢庭钰接过快速查阅一番,嘴角略带笑意,朝同僚拱拱手:“右少卿果真厉害,在下佩服。”
“少来。快去提张生出来,让我好好审审他。”
二人一道前往审讯间的路上,正好无聊,陆佑丰便想起谢庭钰拱手时无意间露出左手虎口处的齿痕。
很重的一道齿痕,不仅有着紫红色的瘀痕,还有一点结痂的痕迹。
陆佑丰问:“欸——你手上那道齿痕,是哪个疑犯咬的?对你可真够恨的。”
谢庭钰抬起手来看了一眼,随即答道:“呵。狼心狗肺的恶人。”
忙完公务回到烟雨阁时,只见那位“狼心狗肺的恶人”正抱着药枕躺在羊毛地毯上睡觉,也不知睡了多久。
谢庭钰将食盒搁下,缓步上前,抽掉她臂弯里的药枕,将人从地毯上抱起来。
他抱着身体微冷的人坐到榻上,将她整个人包进软毯后再抱进怀里。
长明灯火摇曳,映着榻后方的人影被拉得很长。
金沙金粉似的沉静。
第二日,莲生被安排到烟雨阁照顾棠惊雨。
时隔多日再次见到棠惊雨,莲生感慨地跪坐到她面前,十分抱歉地说:“都怪我。若不是我不小心,姑娘就不会受伤,也不会待在这里。”
棠惊雨正跪坐在香案前捣香,闻言抬眸看她,不清楚她的主人派她来又想玩什么花招,收回目光面无波澜地笑了一下,说:“你应该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罚。”
棠惊雨知道,在她易容化形离开谢府的那天,莲生被罚去戒律堂受了五鞭鞭刑。
莲生:“姑娘为什么要离开?”
棠惊雨:“因为我不喜欢这里。”
是吗。她如今真的不喜欢这里吗?
棠惊雨站在穿衣镜前,光滑的镜面映出一个憔悴削瘦的人影。
像一株晒不够太阳而逐渐枯萎的绿萝。
隐秘的想法里,她希望自己变得不好看,这样他很难将她送出去,她就能继续留在这里。
恶心。好恶心的想法。
棠惊雨骤然发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抄起一块方砚,用力摔在穿衣镜上。
砰——
接着是叮铃咣啷——碎片纷纷落地的响声。
莲生匆匆赶来,将棠惊雨拉到一旁,先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受伤,再惋惜那真是好贵好贵好贵的一块琉璃穿衣镜。
棠惊雨推开莲生,绕过百蝶穿花绣面屏,捡起药枕抱在怀里,死气沉沉地躺在竹榻上。
莲生走过去,半跪在一旁,见她又要合眼睡觉,忙说:“睡多了对身体不好。”
棠惊雨依然闭上眼,放缓呼吸,任由自己沉入元光四年的除夕夜里。
莲生:“不然,我带你出府如何?”
棠惊雨好笑道:“他在你身上下了毒,一日不吃解药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莲生:“主人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对他还有用,他不会真的杀我。”
棠惊雨:“呵。少来撺掇我。我没他这么恶毒。”
莲生:“我只是不想你死在这儿。”
棠惊雨沉默良久,最后翻过身,冷声道:“出去。”
莲生叹息一声,取来一张兔毛毯轻手轻脚地盖在棠惊雨的身上。
莲生正要去收拾碎得满地都是琉璃镜碎片,余光一瞥,白玉珠帘外有一道颀长的身影。
莲生顿时吓得满脸发白,恭敬地朝他行礼:“主人。”
她自诩武功了得,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谢庭钰是何时过来的。
早在棠惊雨将穿衣镜打碎的那一刻起,他就到了,方才的对话,更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谢庭钰没多说什么,只垂眸看了莲生一声,语调平淡地吩咐道:“去找人收拾了,再搬一面镜子过来。”
莲生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棠惊雨在装睡。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抱紧药枕,身体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
黑云压顶般的气息沉了下来,宽厚的胸膛与纤薄的后背贴在一起。
他搂紧微微发颤的人,鼻间嗅着她身上幽远而清雅的雪松沉香。
她瘦了,本来就安静的人如今变得越来越沉默。
连日里难得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谢庭钰只是抱着她,与她一起平静地睡了一个午觉。
入夏后,雨水变得更多了。
法恩寺的斋堂前种了两棵花树——左边是海棠,右边是山樱。
胭脂红云一样的花树沐浴在滂沱山雨中。
下月初九,太后要在法恩寺参佛。
大理寺和殿前司的人正在排查寺内情况,以及商讨如何布防。
谢庭钰出来透口气,站在廊下背手望向那棵在山雨中摇曳的海棠树。
了慧师父走上前,说:“山樱、海棠皆开,施主为何独看海棠?”
谢庭钰闻声回过神,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随便看看。”
了慧师父:“一看便是两刻钟。连方才站在廊外连声喊你的小沙弥都没瞧见。”
谢庭钰干笑一声:“许是山雨太大了。”
了慧师父抬头望向那棵海棠树,一语道破:“或许看的不是花,是人。”
平淡的一句话,犹如巨石落湖般惊响。
谢庭钰强撑着镇定,扔下一句“我该回茶室了”,落荒而逃。
大雄宝殿里,金佛庄严,天将肃穆。
白玉观音慈悲。
谢庭钰一一低头走过。
纵使为自己开脱千万遍,他也知自己罪孽深重。
棠惊雨,是他强求得来的,也是他强行留下来的。
不仁不义。
寡廉鲜耻。
轻易击碎他精心塑造的正人君子形象。
他不敢抬头见观音。
也不打算放下“屠刀”。
烟雨阁。
尽管屋外天光大亮,屋内还是一片橙褐色的阴沉,偶有一些不规则的光斑落在屋内各处,尽可能地提供一点光亮。
棠惊雨屈膝坐在乌木圈椅里,一张一张地烧纸。
铜盆烟熏火燎,吞噬一张又一张或抄写、或作画的宣纸。
椅腿边搁着一个素色陶瓶,陶瓶上插放着翠绿的竹枝——是莲生听她意见从拢翠馆折来的。
她已经看开了许多,凡人的情感恍如夏日的浮云,说时聚合,霎时雨后就消散。
虽然短暂,也的确存在过。
她又学会了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生活。
日子过得就像是梦游时的呓语。
很快,模样又变好了。
仿佛那场出逃没有发生过。
映在纱屏上的身影影影绰绰,再从白玉珠帘望去,又是一番别样朦胧氤氲的诗意。
“你在干什么?”
谢庭钰来到铜盆前,发现她烧掉的,都是她进了烟雨阁后写写画画的宣纸。
他起了愠怒,抢过她手里仅剩的几张宣纸,厉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棠惊雨仍然盯着正在焚烧的铜盆。“字写得不好,画也一般,留着无用,不如烧了。”
谢庭钰稍稍缓和了愠怒的神色。“谁说的。我觉着蛮好的。”
她的字画都是他教的,已经有七八分他的影子。
先前她用花笺写下“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更是字形温润流畅,笔锋饱满,情感充沛。
他虽然一时生气说要烧掉它,最后不仅留了下来,还将花笺制成屏面,嵌进镂空松梅紫檀木桌屏里,如今这个物件就搁在如玉书斋的长案上。
棠惊雨听了他的话,起身走到他面前。
铜盆里的火渐渐熄了,只余星点暗红。
她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送我走吧。”
谢庭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怒火陡然攀升。
彼时的他没能明白她话里的涵义,误会她还是想离开谢府去灵州。
“我看你是痴人说梦!”
他愤而摔了手里的宣纸,俯身把她扛到肩上,阔步走到填漆床前,一把将人扔到柔软的床褥里。
他根本不想听她说话,取出一方布帕塞进她的嘴里,接着抽开腰间上的勒帛,束缚住她的两只手腕,十分熟练地解开她身上的夏衫。
绞在一起的粉绿夏衫被毫不留情地扔出芙蓉帐。
屋外的乌云汇成黑沉沉的一片,屋内的光线也跟着骤然暗下来。
他一只手捞起她的两只大腿,抬高,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扇在臀上。
她被迫以一个屈辱的姿势,“受罚”。
“你居然还想走?我是不是警告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