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谢庭钰回头,朝两位姑娘温和地笑笑。
  贾文萱惊讶地看向宋元仪。“你可真叫得出口。”
  宋元仪:“我与他,是比你要好些。”
  贾文萱气罢又要去抢宋元仪手里的松子糖。
  宋元仪大喊:“你堂堂丞相千金,——松手松手!不准抢我的糖!”
  桑桃捧着几袋糖在一旁劝道:“小姐,我们有糖我们有好多糖……”
  黎堂真心情复杂地盯着一身官服的谢庭钰,很快崇敬战胜嫉妒,他走上前说:“老大,你怎么今夜还在外面巡逻啊?那我也要一起。”
  谢庭钰一把拨开挡在面前的黎堂真。“别碍事儿。过你的年去。”
  黎堂真还要说什么,就听见身后的宋元仪求救般地喊道:“堂真!堂真!快来帮我!”
  黎堂真一回身,两三步冲过来。“文萱,你给我松手,干吗老是欺负元仪啊。”
  贾文萱:“我就欺负她怎么了!”
  桑桃:“小姐冷静啊,这儿这么多人看着呢!”
  煌煌彩灯,沸盈嬉闹声。
  簌簌细雪,翩然人海间。
  谢庭钰在距离棠惊雨的一步外停下,二人在漫天的飞雪与喧嚣中对望。
  彼时他觉得,不管她接下来会做出如何出格的举动,说出如何惊涛骇浪的话,他都能接受。
  只是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还是他先开口:“可有受伤?”
  她摇摇头,接着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符合礼节地行了一礼,说:“多谢大人。”
  话一说完,她便要走。
  “等等。”他下意识叫住她,又寻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头,只好扯了句废话,“是要去看大仙灯吗?”
  她点了下头。
  他:“慢慢走,小心些。”
  她微笑着点了下头。
  三人重新融进人潮里,转瞬就看不见身影。
  谢庭钰一直站在原地,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眺望那只高于人潮的碎花绒布大红花渐行渐远。
  方才的棠惊雨,就如寻常的小姐一般,寻常地对他微笑,寻常地与他对谈,寻常地与他辞别。
  礼貌。
  疏离。
  陌生。
  寻常到,只要转身踏入人海,就再也看不见。
  幸好。
  他与她,并不是陌生人。
  风筝的线轮就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只要他收回长长的风筝线,她就能回到他的身边。
  漫天风雪中,他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捻了捻手指指腹——
  仿佛确认“风筝线”就攥在手里。
  第24章
  谢庭钰回来的比棠惊雨要晚一些。
  问了李管家, 他说姑娘沐浴过后就回岱泽楼歇息了。
  周身寒气的谢庭钰先去了浴房,等回到岱泽楼,已是亥正时分。
  除夜守岁,屋内烛火整夜通明。
  彼时棠惊雨正抱着药枕, 半睡半醒地拥着厚棉被躺在暖阁的大炕上。
  一身暖意的谢庭钰好笑地拍拍她的脸。“不许睡了, 快起来守岁。”
  成片成片的灯火荧光似一层又一层橙黄色的薄纱, 昏昏沉沉,朦朦胧胧地笼罩在四周,眼前的郎君疑似穿梭在梦境里。
  叫她骤然想起, 今夜里发生的许多事, 许多与他有关的事情——
  比如与他故作陌生时,他那双略显落寞的眼睛。
  比如观看大仙灯时,两旁宫使向百姓抛洒贺糖,他悄悄送来一颗她没能接到的贺糖。
  比如在江畔时, 她与他隔着人潮对望, 绚烂的烟火在头顶的夜空绽放。
  比如她即将登上回府的马车时, 他过来与她在雪天里亲吻, 同她说回去不许睡, 要等他回来守岁。
  比如临别时, 他取走她脖颈处的灰鼠毛领,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比如……
  棠惊雨握住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掌,睡眼惺忪, 对着近在咫尺的谢庭钰说:“大人, 我喜欢你。”
  她的嗓音跟半融化的糖一样黏黏糊糊, 分不清是因为醒得恍恍惚惚的缘故,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
  谢庭钰突然愣住。
  先前一直哄她说“我喜欢你”果真有奇效,此刻听起来别样撩拨心弦。
  他将她怀里抱着的药枕抽出来扔到一旁, 将被窝里暖融融的人严丝合缝地搂进怀里。
  “蕤蕤,再说一遍。”他柔声地哄着她。
  太温柔,一切都似她的一场梦。
  她凑上前去吻他的唇。
  很难不演化成翻纵沉缝的春夜鸳鸯。
  具体的,真实的,轻微的,钝痛。
  昏沉的睡意霎时散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他的肩膀,整个人如重雪倾轧下颤动的松枝。
  “大人——”
  “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什么?”
  “好好想想。”
  她很想停下来好好想想到底是哪句话,但他一直没给她能平静思考的时间。
  绯窗外的雪还在下个不停,枝头上积攒的雪越来越重,寂静的庭院时不时响起细枝被沉雪折断的脆响。
  是夜,灯盏荧荧,椽烛煌煌,沉檀香漫满室宇。毡帘抵宵冷,炕床春意暖,乱鬓绸衣落,香汗流锦枕。
  媚眼梅腮,已是春心动。但见玉箫拨琴弦,侧拗旁揩,上挑下剌,或急或缓,声嘤嘤,乐高昂,一曲鸳鸯醉心肠。
  研濡渐渍,云犹雨腻,翡翠衾里浸琼浆。执柱投花,中其谷实,情至兴时,数点菩提水,倾入玉壶中。
  不知不觉,已是鸡鸣声声五更天。
  不似守岁,也当是守岁了。
  谢庭钰醒来时,发觉天光已大亮,估摸着现在是午时左右。这一觉睡得十足畅快,只觉周身通泰。
  他一动,忽觉不对,低眸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正被棠惊雨当药枕一样抱着。
  刹那间,他惊愣地望着房梁出神。
  哪怕只是午歇,同她睡在一起的次数也是一只手就能数清楚。
  这是第一次,他痴迷到与她一夜共枕。
  她睡时抱惯了药枕,他的手臂一动,她抱得更紧。
  他费劲侧身将落到炕边的药枕捡过来,放进被窝里焐热,然后用它来换回自己的手臂。
  起身,恍惚地穿好一身冬衣,谢庭钰回身去看搂着药枕熟睡的姑娘,静了好一阵,而后抬脚离开。
  棠惊雨醒来时,暖阁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气息。
  她洗漱完走到隔间,发现靠墙的桌椅上堆满了红纸红绸扎起来的物件——大小不一,长短不同。
  她似有所觉,挑了一个大约小臂长短的盒子拆起来。
  定睛一看,正是一只花鸟如意纹错金青铜花觚。
  再拆了几个包装,里面的物件都是昨晚她在灯会中看着喜欢又放下不要的东西。
  剩下的不必再拆。
  她放下手里的物件,走到窗前挂上绵毡帘,推开绯窗,细雪簌簌飞来,清寒扑面,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静谧广阔的白。
  除夜已过,正是年初一。
  昨夜种种,一如地上的凡人得了机缘,飞升天宫,与一众仙人共享瑶池盛宴,可谓是:
  清歌一曲,火树银花笙舞喧。
  浓酒一杯,醉眼同眠蟠桃园。
  醒来却是:
  太匆匆,金宵一梦太匆匆。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衾冷风寒,飞雪刺面,心沉谷底渊。
  良夜此生不再有,温情已是琥珀虫。凡人肖想天庭乐,难堪尘世苦磋磨。
  嗟呼,余生如何过?春夏秋冬,昼夜不休,怀抱星点极乐,度苦厄。
  对于谢庭钰,棠惊雨忽地痛恨起来。
  恨他教自己读书识字。
  恨他教自己写诗作词。
  恨他教自己饱览群书。
  才会让她明白“痛苦”二字,是如何的具体,写实。
  心中的感念与回忆,通通化作龙蛇飞舞的文章,一字一句,一笔一划,都是割在血肉灵骨上的刻痕。
  永生难忘。
  不会再有一个同样的良夜。
  她这一生,或许都要困在这一个良夜里,消磨余生。
  *
  除夕那晚的人实在太多,次日一早,梁昌瑜就大肆宣扬地派人去找那位“花小姐”。
  同样在找“花小姐”的,还有贾文萱。
  她每每忆起“花小姐”的那句“输了别哭”,就气得捶桌顿足,誓要与之再较量一番。
  她就不信骑马射箭、斗酒吟诗,没有一样能胜过那位傲气嚣张的“花小姐”。
  于是贾文萱与梁昌瑜一合计,二人互相交换信息,找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可惜了,热火朝天地找了一个多月,是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
  那位“花小姐”,竟如话本里描写的贪玩仙子一般,下凡玩一遭,天亮前就飞回天宫了。
  实在找不见人,贾文萱又不甘心。
  一琢磨,她去找了谢庭钰。
  她始终记得那天晚上,谢庭钰看向“花小姐”时的目光,是她从未见他对其他人流露过的温柔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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