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惶惶不安地站起来,悄悄往后挪了两小步,跟他拉开更多的距离。
谢庭钰垂眸看了一眼二人的距离,又抬眸望向见自己如见鬼一样的人,说:“昨日你拿我当软垫睡了一晌午,今日我要你陪我用膳,不过分吧?”
她看了一眼他拎在左手里的红漆木食盒,幽幽饭菜香袭来,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但她还是拒绝了:“公子是贵客,奴婢怎么能与您一同用膳呢。我吃包子就够……”
他懒得听她费口舌,上前两步夺过她手上的酱菜包,扬手就往远处的一只大黄狗丢过去。
大黄狗立刻咬住包子,飞快地跑了。
“现在能了吗?”他居高临下地看她。
他此刻的模样与她印象中的温和截然不同,是那种上位者的不怒而威,是“我开口你不愿也得愿”的强势。
她在醉花楼长大,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知道这会儿什么拒绝的话都没用,便换了态度,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贵客开口,奴婢岂敢不从?”
到了沁芳亭,食盒里的碗碟往石桌上一摆,把眼一看那些菜,不算珍馐也是佳肴了。
弄琴站在一旁,举箸要伺候他用膳。
他很不喜欢她这种明晃晃地展示二人泾渭分明的敬慎态度,沉着脸屈指在石桌上敲了两下,命令道:“自己坐下吃饭。”
“可是……”
“再可是就坐我腿上吃。”
身体快过大脑地坐到石凳上后,她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是什么浑话。
“愣着做什么?”见她看着自己发愣,他的态度倒是软和了不少,“还要我亲自喂你不成?”
“不是不是。”
这回她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言行,低头拿碗盛饭,期间他让吃菜就吃菜,让嚼肉就嚼肉,让喝汤就喝汤。
他却不吃,只盯着她吃。但她不敢开口问为什么,怕他又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她进食不语,他反而耐不住沉默与她搭话:“林妈妈总是这样克扣下人的伙食?”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天天吃酱菜包,一点肉丝都没有,怪不得这么清瘦。
“吃包子也挺好的。”她埋头吃饭,没有正面回答。
醉花楼日进斗金,下人们的伙食不差,甚至日日有肉吃。
所以她不是没得吃,而是不敢吃。
锦州崇尚“丰腴之美”,所以她越是削瘦越不会被客人看上,越能像个透明人一样,蜷缩在醉花楼里存活。
可是……
她悄悄瞟一眼“李公子”,不期然与他对视,慌得迅速收回目光。
他一直盯着她,自然发现了她的小动作。“看我做什么?”
她只好硬着头皮说:“公子体恤下人实在是好心肠。不过您是弦香姑娘的座上宾,与奴婢待在一块儿,是会给奴婢带来灭顶之灾的,还请公子……”
她说着就要放下碗筷。
谢庭钰凝眉严肃道:“不许浪费。”
她立刻捧起碗筷。
见她又慢吞吞地吃起来,他才缓缓出声:“你方才的言行,说明林妈妈并没有克扣伙食,只是你自己不想吃好的。锦州崇尚丰腴之美,你不想挂牌成为楼里的姑娘,便日日克扣自己。”
“不出头,不惹事,八面玲珑,圆滑低调。在水里时像鱼,在树林里像落叶,在楼里就像一扇门、一叶窗……因为恰如其分,所以从来不会被关注,但也不会被完全漠视。”
“好生厉害。”他说着,看她的眼神越发欣赏。
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点出,她登时惶恐到喉咙发紧,捏着竹箸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她垂头盯着碗沿,抿紧唇小心呼吸。
谢庭钰轻笑一声。“你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个趣人儿,闲来无事逗你玩玩罢了。”
“倒不至于真的看上你。”他末尾特地强调一句。
弄琴稍稍放松刚才紧绷的情绪,抬眼看他,目光中带了点疑窦。
他好笑道:“我跟你不是同路人。”
她的视线从他那张俊脸挪到亭前石阶上的残花。“奴婢的名字叫弄琴。拨弄琴弦的意思。这是一个只适合醉花楼的名字,离了醉花楼,就上不得台面了。”
她的话,继续强调二人的云泥之别。
谢庭钰的心里浮起一丝不满,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反驳:“我看你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青莲居士有诗曰:拂花弄琴坐青苔,绿萝树下春风来。‘弄琴’更是雅事一桩。”
听了他的话,她反倒笑起来:“公子教训的是。奴婢的确孤陋寡闻,大俗人一个。”
很好,他的话越发遂了她的意。
他梗着一口气,不满道:“你放心,过了今日,你姓甚名谁我都忘干净。”
义正词严。信誓旦旦。
说的到,却做不到。
第二次晌午,谢庭钰抓到弄琴时,她正躲在小仓库门前准备吃酱菜包。
看着一脸受惊的人,他轻描淡写地威胁道:“你若是不陪我用膳,我便向林妈妈讨你回去做丫鬟。”
说是陪他用膳,实际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吃,而他就端坐在一旁盯着她把饭菜吃完。
谢庭钰当然知道不应该再与花楼里的姑娘有拉扯,她会是他平步青云的绊脚石,会是他迎娶高门贵女的扎马钉,还是他往后高宅生活里的肉中刺。
与她纠缠,可谓是百害而无一利。
只是人之爱恨,从来不以自身意愿所兴起消亡。
故此当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在她的水囊里下了药;即便被她如此说道,仍要卑劣地要挟她吃完他细心准备的吃食。
“你不必在此欲擒故纵。”他看着就快把头埋进饭菜里的人,“你这身子瘦得跟竹竿一样,一看就没什么嚼头。我要寻欢作乐也寻不到你身上。”
她小声地解释:“奴婢没有对您故擒欲纵……”
他冷笑一声:“没有?故意摆出一副恐惧我的模样,结果还不是乖乖坐在我旁边把饭慢慢吃完。”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冷眼睨她。
因为是你恐吓我不坐下来就坐你腿上吃,不慢慢吃就亲自喂我,不吃完就去你的家里吃!——但这些话她只敢在心里咆哮。
面对他时,她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态度:“公子教训的是。”
连续几日胁迫她的吃完为她专门准备的吃食,现在再看她时,气色都好了不少,脸蛋似乎也圆了一点。
她这会儿正垂头气鼓鼓地吃饭,他看着忍俊不禁,抬手按住她的头顶揉了两下,说:“知道就好。”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有身体接触,宽厚的手掌温暖干燥,按揉的力道不轻不重,是一个非常亲昵的举动。
她却如遭雷击,僵在石凳上不敢再动。
见她如此,他非常不满意地收回手,屈指敲桌地警告她:“再不动筷就去我那宅子里吃。”
好不容易熬到这尊大佛离开醉花楼,弄琴再也经受不住他那跟逗蛐蛐一样的耍玩,立刻收拾好金银细软、衣衫鞋袜,接着去小仓库布置放火装置。
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她紧张地等待夜色降临,想要等到深夜众人都入睡后放火,趁乱逃离醉花楼。
这些年她一直在攒银子,就是为了找到合适的时机离开醉花楼。
前些日子她才估算了一番,攒了差不多有五百两,可以让自己舒服地过完下半辈子。
原本是打算等到花朝节,醉花楼要热闹忙活好几日的时候借机离开,哪知突然出现一个“李公子”,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现在是一点也不信他说“我根本没看上你”的鬼话。
她在后厨帮过忙,清楚他每日送过来的吃食一顿至少五两银子,荤素精心搭配,色香味俱全。
这种宛如宰猪之前要先将猪养肥一样的行为,令她终日惶恐不安。
也怪自己犯了贪吃欲,吃过如此精细的佳肴后,就算明知他在起什么心思,她也依然心怀侥幸地默许着自己吃了一日又一日。
如今悔恨也无用,她只求今夜一切顺利。
浓夜寂静。
弄琴换好一套方便跑动的深色衣衫,一路来到昏暗的林道,往小仓库的方向静悄悄地走去。
“呀,弄琴。”
她尽可能地保持镇静,循声望去,喊她的是绣月。
绣月斜倚在支摘窗边,眉眼弯弯地朝楼下的人晃晃手里的酒壶,说:“今夜不知怎的睡不着,你上来陪我喝一杯罢。”
弄琴没办法,只好上去陪绣月喝一杯。
幸好她临走前备了一些蒙汗药,到时下到酒里,让绣月快快睡着,她好脱身离去,继续实施她的计划。
殊不知,绣月也为她备了药。
明月高悬,更漏滴答。
几杯酒下肚,绣月倦意浓浓地靠在三足凭几上,懒懒地摆手:“我困了,你且回去罢。”
朦胧中,她瞧见弄琴出去的背影稍显虚浮,兴致盎然地从案几上的白瓷花瓶中抽出一朵开得正好的芍药,一边仰看天上皎洁的明月,一边扯着花瓣一瓣一瓣地扔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