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红泥小炉烧着山泉水,秋云用厚布帕盖在提手上将其提起。
  沸水滚茶,鲜浓甘润的茶香溢满整个厢房。
  秋云才给二位斟好茶,厢房的木门就打开了。
  弄琴缓步走进门,将手上端着的一只斗大的汝窑花囊搁在黄花梨木花几上。
  秋云放好紫泥茶壶,略带抱怨地质问弄琴:“今日的花囊怎的才送来?呀,还只有一朵白花。”
  秋云不满地走上前:“弄琴,平日里我们姑娘可待你不薄,你倒好,婵玉姑娘不过送了你一柄玉梳篦,你就一大早巴巴地端着满瓶鲜花送她屋里。”
  弦香捏着黑子,目光落在黑白交错的棋盘上,听着秋云的质问,不搭腔也不阻止。
  谢庭钰抬眼望向话音处,透过影影绰绰的湘妃竹帘,看见那个粉衫绿裙的身影。
  面对秋云的指摘,弄琴不慌不忙地解释:“前月孙花匠新栽植的雪月芍药准备开花,林妈妈早早以弦香姑娘的名义定了一枝。等到今日才开了花,挑来拣去,也只一朵好看。一路小心护送,未正左右才送到。”
  “花与花自有不同。奴婢斗胆认为,茂盛的绿衬托独一无二的花,才好献给姑娘。”
  弦香这才轻笑出声,将指尖的黑子落在棋盘一格处,脆声道:“拿来瞧瞧。”
  竹帘掀起,弄琴垂眸捧着花囊走上前。
  弦香转头一看,果真清新雅致,白玉似的芍药温润娇婉,美不胜收。
  弦香笑问公子:“旭郎以为如何?”
  谢庭钰看向放到圆桌上的花囊,脑海里回忆的却是昨日暮时瞧见的场景——
  有名丫鬟拦下弄琴,要她明日一早将各色鲜花都送到婵玉姑娘房内,并且不许别人的花类超过婵玉姑娘。
  摆明要挑战弦香的地位。
  弄琴倒是面不改色,沉吟片刻就说要二十两才能成事,否则只能请教林妈妈的意见了。
  对方自然不想闹到林妈妈面前,爽快地掏出二十两递给她。
  等那丫鬟走了,她取出一盆开得正好的芍药,只留下最好看的一朵,接着将其他的花头都剪了下来,碾碎后埋到美人蕉树下。
  再一对比她方才所言,谢庭钰浅浅一笑,并不打算拆穿她。
  “绿芜迎白玉,众星捧皎月。”他回头看向弦香,“独一无二,十分特别。”
  弦香笑得合不拢嘴,扬手让秋云取了一串珍珠岫玉吊坠赏给弄琴。
  谢庭钰端起棋盘旁的六安瓜片茶轻呷一口,顺势瞟了一眼平静地接过吊坠的弄琴,心道:左右逢源两头吃。还是个机智圆滑的姑娘。
  他离开时那雨还在下着,刚走到前门,弄琴就追上前送来一把墨绿色油纸伞。
  “这是弦香姑娘让奴婢送来的伞。姑娘还说雨天路滑,公子一路小心,平安归家。”
  她将油纸伞给过去时,还悄悄地将一张叠了几叠的纸递过去。
  他一并接过:“替我谢过弦香。”
  弄琴正要应答,又听他问:“玉露膏可在用?”
  他瞧见她脸上的伤口结痂了,正是用玉露膏的时候。
  “在用的。”她朝他作揖,“公子慢走。”
  客客气气,待他如这醉花楼的每一位客人一样疏离。
  他望着已经走进暖香厅的人,顿觉胸口积了一口闷气,咽不下去也呼不出来,心绪形同这阴沉萧索的天气。
  回到仁清巷的宅子里,谢庭钰展开她送来的纸,果真是醉花楼的香料采买单子。
  其实那单子他早就有了,让她取来,也不过是再见一面的托辞。
  这时,一身家丁装束的良将曹子宁把收集的线索呈交给他:“这是筛选出来的人员名单。”
  一份关于清净门的名单。
  清净门以门人佩戴熏香的稀有程度来划分门内等级,因此需要大量购置几种特定香料。
  为了避免引起官府怀疑,他们隐藏在醉花楼中,这样即使购入再多香料,也不易被人察觉,还能借着醉花楼的鱼龙混杂大作买卖,疏通各行门路。
  因此拿到醉花楼的香料采买单子和各屋姑娘惯用的熏香品类,就能推算出现在醉花楼有多少清净门的人。
  说到熏香,就不得不提“玉迦香”,这本是门主理应拥有的熏香。
  只是玉迦香本就稀有,成为皇室专供后,民间更是难得一见,所以现在的门主没有玉迦香,只能用略次一等的沉水香代替。
  谢庭钰想要快速探入清净门内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知道他的手里有玉迦香。
  最稳妥的方法就是从弦香入手。她是门主的人,专为他物色能人异士,地位崇高,连林妈妈都要看她的眼色行事。
  弦香十足谨慎,谢庭钰估摸着还得陪她演上一阵子戏。
  没过几日,由林妈妈出面,说要跟他谈一笔香料生意,他欣然接受。
  跟刘大人商议后,二人就将事项一一吩咐下去。
  接着他拿上五十两,找到弄琴面前。
  “这是先前答应过的五十两。姑娘收好。”他将钱袋子给过去,发现她脸上的伤痕已经没了,可见有在好好用玉露膏。
  弄琴微笑着接过钱袋子,朝他说了几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之类的通俗吉祥话,就推着装满新进的草木盆土的木车告辞了。
  见她毫不留恋地离开,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浮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
  但想想,二人的交集本该到此结束,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现在也该收心结束了。
  他往与她相反的方向,离开醉花楼。
  *
  绣月房内。
  “如何,打听到了吗?”绣月倾身去问踱步赶来的桃杏。
  桃杏点点头:“打听到了。原来那位李公子与弦香姑娘好上了。”
  “怪不得……”绣月颓唐地靠在乌木圈椅上唉声叹气,“罢了。这醉花楼里,谁敢让那棵摇钱树不高兴。婵玉都被林妈妈敲打了一番。——都进展到哪一步了?”
  桃杏:“还在喝茶聊天呢。”
  绣月拍掌笑起来,随后讥讽一句:“就她的身子金贵。”
  “姑娘!”桃杏紧张地示意她隔墙有耳。
  绣月“哼”了一声,到底不敢放肆,就没再继续往下说了。
  第3章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
  凉亭里的树影偏移了几分。
  一阵春风拂过,交错的树叶嗦嗦作响,仿佛在下一场雨。
  弄琴悠悠转醒,朦胧中还在想今日这午觉睡得真是好,往常靠着歇息的木柱也格外舒服。
  她迷迷瞪瞪地睁眼,感受着四周扑面而来的清风,望着眼前婆娑摇晃、明暗交织的光影,犯了懒想要靠回木柱再眯一小会儿。
  一靠,才发觉那触感与木头截然不同,一看,是一件墨蓝色兰草纹样的袍服,袍服下摆露出一截暗红绸裤,再往下是一双乌皮六合靴。
  仿佛被针扎一样,她瞬间跳开,不仅睡意全无,魂儿也快飞完了。
  她很崩溃,脑子一片空白,半点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靠在“李旭”的身上睡着了。
  谢庭钰虽然一早就被她的动静闹醒,但他等到这时才佯装被惊醒,风轻云淡地抬手揉揉睛明穴,接着转头看向脸色发白的姑娘,语气带了点调侃:“看来是醒了。”
  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四肢僵硬、背脊无力,但对上他的目光,仍要磕磕巴巴地出声:“李……李公子,我,奴婢也,也,也不知道……”
  她当然不会知道为什么,因为谢庭钰暗地往她的水囊里下了安神散。
  在她昏睡之际走入亭中,坐到她的身边,让她自然而然地误以为他是她往常倚靠小憩的木柱。
  等她靠在自己的身上睡过去后,他闲来无事,便也合上双眼,想着闭目养神一番。
  哪知风轻日暖树影晃,一切都是意想不到的舒适,他跟着睡了过去。
  没想到有一天,自认谦谦君子的谢庭钰,也会做出此等下作的事情。
  罢了,凉州平乱三年,他为了有效镇压敌军,下作的事情做多了,不差这一件。
  他并不打算解释,闲然起身掸了掸起皱的袍服,回头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睡得倒是舒服。”
  她的目光随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张着嘴,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周身发软地瘫靠着长椅,盯着青石上的树影发怔,无比希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午后惊梦。
  次日晌午。
  弄琴没有去往日常去的凉亭,而是去了西苑的西府海棠树林里。
  数场春雨过后,海棠花几近落尽,幽绿的苔青地上皆是胭脂色的花瓣。
  她坐在树林中的一处小石潭旁躲日光。
  石潭里的游鱼佁然不动,她也放空一切地吃着手上的酱菜包。
  “你往日里就吃这些?”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骇然地抬头望去,见了来人,险些扔掉手里咬了两口的包子。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