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贺梅心中一软,打算婉拒这人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只是眼下天都快要黑了,原本邱笙她们两个刚刚好。忽然来了个这——
她下意识地朝仍在看志怪话本的邱笙投去一眼,一时陷入头脑风暴之中,竭力斟酌更为恰当的措辞。
不想严洄对她叉了叉手,“既然贺娘子已经重新忆起当初的承诺,在下便不多叨扰了,告辞。”说完,也不等她回答,转身便走,瞧起来,似乎还挺……高兴?
这人好生奇怪。
似乎也知道今天一窟鬼食肆不营业,还贸然过来叫门。刚才还死站着不走呢,这会儿居然就识趣地和她说再见了。
几乎是他前脚刚出了店门,下一刻邱笙便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同贺梅对视了一眼。
贺梅耸耸肩,借事说理,“饭菜的味道虽然难描难摹,却也有可能因为或是美味或是难吃而就此根植在人的记忆里,经年累月也不褪色。
有人惦记,有人喜欢的那个瞬间,便叫人觉得,为自己喜欢的事业付出的所有辛苦似乎都值得了,因为得到了相应的认可。你随意,我回去做饭。”
邱笙:“贺娘子说着开心,语气怎么这么平淡?又是‘习惯了’?”
贺梅点点头:“习惯了。”
她重新回到厨房,动作利索地分别将三道菜肴准备好的材料依次下锅翻炒,端出来和邱笙一同吃饭。
似白而青暗雕牡丹纹的影青瓷盘里,咸蛋黄焗南瓜整体呈现出漂亮的金黄色,咬上一口,外酥里糯,沙滑流油,甜咸交错。
莹白的鸡头米宛如珍珠那般圆润可爱,翠绿色的芦笋映衬着粉白色的虾仁,与绘有四鱼戏水波浪纹的菜碟相映成趣,色泽明艳,弹糯鲜甜。
茶树菇吸收了腊肉的香味,油亮诱人,浓郁鲜香,与米饭搭配堪称一绝。
吃着吃着,邱笙忽然道:“奴家不耐烦吃饭,身边的人总是劝勉道,再吃一口,再吃一口。可你倒好,每每看似是在说自己,实则却是在用另外一种高明的手段开解奴家。”
贺梅眨眨眼睛,神色若愚,嘴角却微微扬起。
无论是身体亦或是灵魂,大部分人在生病的时候,难免会失去胃口。一旦重新有了胃口,吃得下饭,也就说明境况正在好转或者已经痊愈。
邱笙走后,食肆打烊。
贺梅独自收拾着碗筷,偶然间瞥见那面书画墙上,发现其上又添了几道墨痕。
那处有她之前所默写的范文正的半封家书:
【千古圣贤不能免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 谁能主宰? 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忽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生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将息!】
她走上前去,凝目去瞧邱笙写了什么。
批注的簪花小楷娟秀整齐:
【食已有味,心平气和,五脏俱宁,遂得安乐。既已不惧生死,何须徒增烦忧?神魂意魄志,皆已知所求。】
原来是真的看开了,贺梅欣慰不已。
夜晚的寒露催得蟋蟀叫声匆忙,风中满是丹桂的甜香。
睡前,她将手中做好的小物什装进清透的玻璃罐中,习惯性地晃上一晃。
第82章 白露后是鬼
听着从玻璃罐中响起的沙沙声, 她伸出手指,计算着林靖的生日距今还有多少天。
尽管着实生猛尴尬,可现在“章”都盖过几次了, 也一直有给他在悄悄补身子。
虽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晶晶明明对她也有感觉后,却要玩什么“圣人忘情”,但是对于她这样直爽的人来说, 能坚持到现在, 已经十分不容易。
她打算放弃迂回的办法, 在林靖生辰那天打上一记直球。
竹竿巷尾的那株秋海棠无声地从大地汲取着养分, 积攒着成簇的玲珑花苞。
秋日的天空明净寥廓,荞麦花在田地里恣意盛放,南归的玄鸟飞得倦了, 就此停在沙汀之上。
翌日傍晚, 已经一天多没有见到林靖,贺梅归心似箭,以至于比起往日提早回去了小半个时辰。
可等真正走到了小孤山的山脚处,她又忽地想起昨天下午自己对他做了什么, 反而有些却步。
不想只是犹豫了这么一小会儿,骤起的北风便吹来了大片的阴云遮蔽住太阳, 刮得满山的草木枝摇叶扬, 丝毫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大雨兜头盖脸而下。
虽说临江城的白日还是很热, 可这会儿蚕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 呼呼凉风迅速带走了贺梅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 使得周身的肌肉都为此战栗起来。纵使她一路冲着红梅小筑狂奔而去, 却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
沾上了雨水的青苔石路变得格外湿滑, 贺梅走至拐角处, 慌乱之间脚底一滑,随即摔了个大马趴,手里提着的食盒也倾倒在地。
这一下摔得有些狠了,从手掌心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膝盖也疼得厉害,使得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一时半刻缓不过劲。
正勉力尝试起身的时候,原本还在无情冲刷她的雨水却倏然一止,身前却依旧有晶莹的雨水砸落在地,炸出朵朵小花。
贺梅下意识仰起头来,却因眼睫沾染了雨水看不真切。
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怎么这么不小心?”如玉相击的男声响起,透露着关切与无奈,是林晶晶。
贺梅:“!”老天爷,能不能给她一个在心上人面前好好表现的机会?
起身时,贺梅不慎牵动了手心,那处的痛感便加剧了几分,于是条件反射性地将它缩垂在袖中。
只是这样细微得几不可查的举动,却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贺梅担心食盒渗入了雨水,正想走上前去将它从地上捡起来,却被林靖轻柔地捉住了手臂。
先看左手,再看右手,仔细验查完她的伤势后,他将手中的雨伞塞入贺梅完好无损的左手之中,而后不容分说地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朝山上走去。
贺梅一惊:“林晶晶你快放我下来,我身上都是水,会把你的衣服弄湿的。”
林靖面色不变:“无妨。”
贺梅:“食盒!食盒还在地上!渗入了雨水就麻烦了!”
本以为林靖会放她下来,不想他走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贺梅哪里肯依,不耐地扭动着挣扎了两下,却被他抱得更紧了些。
林靖脱口而出:“白露前是雨,白露后是鬼。有初逢那晚高热的前车之鉴,食盒哪有梅梅重要,梅梅莫闹。”
这是在说情话吗?怎么有种哄小孩子的感觉?
明明已经褪去了幼稚的天性,可贺梅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砰地一跳,整个人顷刻间便安静下来。
她垂下眼睫,恬静而依恋地靠在他的怀里,和着雨声打在油纸伞上的蓬蓬声,倾听着骨传导而来的沉稳心跳,适才的狼狈与慌乱一扫而空,有种莫名的安心味道。
林靖的衣衫很快被她身上的雨水打湿了,两人单薄的夏衫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林靖那些壁垒分明的肌肉感受得愈发分明。贺梅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羞意蓦地攀上了双颊,鸵鸟般将头埋进林靖的怀里。
满眼黑暗中,她感受到他前行的步子因为自己的这个动作攸然一顿,继而稳重地朝前走去。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后,伴随着一声“到了”,林靖小心翼翼地将贺梅放到她房间前的屋檐下。
贺梅拽住他转身欲走的衣袖,快人快语,“林晶晶,你要去哪?不去拿食盒吗?”
林靖:“梅梅快去换身衣服,瑾之拿了药箱便回来。”
双立不知何时便从书房里探出小脑袋,悄无声息地做围观状,这会儿从林靖口中听闻他要去拿药箱,顿时紧张地冲到贺梅的身前,连声问道,“梅姐姐伤到了哪里?疼不疼?双立给梅姐姐呼呼?”
林靖将她手中的油纸伞取走,塞给乱打转的双立,“食盒在山路上,你去取来。”说完,却是看也不看他,只是朝贺梅睇来一眼,随后转身便走。
他的那个眼神,是在示意她,不用再担心什么食盒,可以放心换衣服了嘛?不过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擦伤了些,他有必要这么紧张嘛?
贺梅看着林靖比起往日显得有些仓促的背影,心中一片熨贴。
她换好衣服,抽掉头上的白玉簪子,用干燥的布巾擦拭着头发上的雨水,这才听到房门外传来他的敲门声。
红梅小筑的几个房间相距不远,按照林靖刚才急匆匆的速度,不多时便能折返回来。
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敲门,其中的细致与周到自是不言而喻。
贺梅:“我换好啦,门没有上栓,林晶晶你直接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林靖抬步走到她身边,将药箱的盖子打开。
她将擦拭头发的左手放下,乖乖坐在那里,任由他给自己上药,这才发现林靖的衣服还是刚才被自己打湿的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