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明明还出着太阳, 晶亮的雨丝便从天边飘零而落。
林靖撑开手中的油纸伞,将贺梅护在底下,“梅梅今晚可还回来小孤山?”
贺梅推脱:“芝麻大的雨点, 用不着……”
这次不等她说完,大作的狂风裹挟着朵朵浓云,如同水墨恣意泼洒绘就的河流, 湍急地从西侧的天际奔涌而过, 转瞬间席卷了整片天空。
轰隆隆的雷声中, 雨点滂沱倾洒。
贺梅:“……”这下她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见她吃瘪, 林靖:“只有一把伞,瑾之送你下山。”
从这里回去红梅小筑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若是到一窟鬼食肆, 一来一回, 可是需要整整一个时辰。
假如她自己回去,这个时间,应该还来得及去趟那间卖花的铺子问问老板关于昙花的事;可要是林靖相送,自然是去不了了。
见她不动, 林靖目露询问。
贺梅下意识抬起脚步,继续往山下走去, 林靖默契撑伞跟上。
贺梅:“你怎么知道有雨?”算了算了, 下次再去问老板也是一样。
林靖:“今晨日出之前, 西边便出现漫天红霞, 盖因水汽过剩所致。层云由西方而至, 与日出后东方的热气交汇, 必然会转为雨势。”
用上毕生所学, 贺梅勉勉强强听懂了他的意思, 胡乱点点头。
林靖:“梅梅看路, 小心前侧的水坑。”
贺梅灵巧地往前一越避开它,林靖顾不上自己,见此连忙伸长手臂,将油纸伞跟着她往前移动。
贺梅心中熨贴,嘴上却忍不住嗔他:“你感冒了怎么办?”
可他显然更执着于先前贺梅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梅梅今晚可还回来小孤山?那朵昙花已然凋谢,今早,梅梅忘记将它做成饭菜了。”
天可怜见,她昨夜不过是在过过嘴瘾,以此来冲淡初逢花开,便要面临花谢的那种惆怅。毕竟现在不解其意,林晶晶他又不喜欢俗气的人和事,她哪里敢轻易造次?
贺梅望向周边的山水,朦胧诗意,如诗如画。昔日她想要追求的画中人,如今就站在她的身侧,似乎真的就要触手可及。
耳边,她的画中人又道,“过些时日,临江便要刮飓风了。梅梅不识天气,瑾之放心不下。”
贺梅:“!飓风?”
听完林靖的一番详细描述,贺梅明白了。他所说的飓风,就是现代的台风。
“你怎么总不放心我?我一个人又能瞎跑到哪里去?”她大大咧咧惯了,本想胡说八道一通,却又想起林靖是个敏感,或者说在意自己的人,无奈换了种说法。
这段路明明那么长,却又在他的陪伴下,变得格外短,聊着聊着便已然到了食肆门前。
林靖不答,只是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欲走。
贺梅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你刚才淋了些雨,喝碗姜汤再走吧?”
林靖敛下长睫,摇了摇头,“不必,梅梅留步。”
送君千里,也终会有一别。
虽然有些不舍,但是她终归还是松开他的衣袖,目送着他撑伞远走。
西边的雨点簌簌而落,东边已然放了晴,七彩的虹桥架立在空中,是罕见的奇景。那道颀长的冰川灰色身影,隔绝在竹竿巷往来的人群之外,氛围孤寂而清冷,一步步离开她的视线。
食肆繁忙的一天一如往常匆匆而过,贺梅并没有如林靖所期望的那样回去小孤山,心怀忐忑地过了一夜。
翌日一早,她心不在焉地逛了会儿草市,时不时便抬头看看太阳,粗略判断下时间。
一直等到估摸着花铺快要开门了,贺梅急不可待直奔目的地而去。
“娘子怎么来得如此之早?今日想要买些什么?”花铺老板居然还认得她,热情地和贺梅打招呼。
贺梅随便买了一样合眼缘的花瓶,放到柜台前,“上次掌柜的所讲栀子花的典故,我有些没有听够,方便向您请教一下,昙花是否也有这样的典故?”
一盏茶的功夫后,她手捧花瓶,怔怔然从花铺迈步出来,木然朝食肆走去。
除却林靖所讲的那个悲伤的花神故事通俗版外,花店老板还零零碎碎地和她说了很多林靖没有提及的含义。
“以韦陀的角度来说,昙花又名忘情花,即‘圣人忘情’,或者称之为‘太上之忘情’。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
“娘子不明白?哈哈哈,不是真的没有情,而是有情,只是把它放到了好像要忘记的境地。”
“正如陶潜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那般,不是真的要把想要说的话给忘记了,而是不把胸臆抒发出来,藏在心中默默咂摸。清静自然,不足为人道。”
“虽情种于心,却不为情所执,不被情所困,不因情所牵,不随情所乱。这样的感情,豁达洒脱,飘然出尘,全然与常见的爱恨嗔痴不同。”
“娘子为何会问起这个?若是你自己感兴趣,或许还好……若是和娘子的情郎有关,哎!那么他或许爱惨了你,却与你本人无关。是一种静默、不愿为人知晓的爱意……”
“娘子是否与情郎两地分居,不常见面?”
“昙花从花开到花谢,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它的花语是美好的刹那即为永恒,虽然相逢短暂,可相见的喜悦和对心上人的感情是真挚而美好的……”
林晶晶他喜欢她,却和她无关?
为什么?
贺梅想不明白,却也庆幸自己没有冒冒失失地对林靖问出口,不然,若是他那块木头闭嘴不言,她还真不知该应对。
由于食客接连不断地催促,一窟鬼食肆响应他们的呼声,将售卖烧烤的宵夜做了起来。晚间不售卖饮子,单单只卖冰镇的米酒、黄酒、果酒,以及啤酒等物。
之前仅卖夕食的做法歪打正着成为了饥饿营销,食肆的烧烤酒水生意十分火爆,甚至带动了不少商贩有学有样。
可他们却只能达到勉强代替,稍稍解馋的作用,和一窟鬼食肆的烧烤和酒水完全不可比拟。
口感、味道差别悬殊之下,食客们对一窟鬼食肆的宵夜更为追捧几分,为了吃上一顿烧烤,提前两个时辰就开始排队。如此一来,贺梅根本顾不得回去小孤山。
蜩螗燥鸣阵阵,伏天难觅清风。行客落汗如浆,睡莲静谧开放。
日月轮转不停,庸庸碌碌在食肆的灶台前、露天新搭的烧烤台前连轴转,一晃便是中伏天,大暑猝然就到了人眼前。
晚间夕食时段,孙月快步迎接进门的食客,“客官夕安!想吃些什么?”
那穿着豆绿色长衫的男子打着折扇,老神在在地看向菜单。
孙月迟疑片刻,“客官长得好生面善,可是曾经和某位……先生一同来过?”
那男子嘿嘿一笑,“你还记得我?快去问问你们掌柜的,爱屋及乌能不能打折?就算是看在……”他眨眨好看的桃花眼,顺着她的话头,“那位的面子上。”
“许久不来,还真惦念贺梅的这一手好厨艺。伏天吃鸭?妙哉妙哉!我不过是一个人,便上今日的特色菜,火踵神仙鸭并一碗米饭吧。”男子气定神闲地挥动着手中的折扇,全然一副放荡不羁的自来熟模样。
孙月应下,快步朝后厨走去。
“贺娘子,有位面善的男子独自过来用饭,还对你直呼其名,言辞间透露着熟稔。奴家总觉得曾经在咱们食肆见过他,他又说看在‘那位’的面子上,要你爱屋及乌打打折,接着点了今日的特色菜火踵神仙鸭。”
听完她孙月的描述,贺梅大致上便知道那是谁人了。
她按部就班地炒制着菜肴,“可是一个打着折扇,生得一双好看桃花眼的男子?”
孙月:“果然和贺娘子认识。只是这价格?”
贺梅笑吟吟地道,“自然是顺遂他的意思,打个骨折。”
孙月:“?”
贺梅:“孙娘子尽管按照我的原话回复他便是,他自然会明白。顺带交代钱琳一声,不要收他的钱。”
孙月“欸”了一声,端起已经出锅的菜肴回到大堂,等把菜送到对应食客的餐桌后,走到那豆绿色长衫男子的身前,一字不差地将贺梅的原话传递给他。
那人抿上一口姜汁啤酒,哈哈一笑,将手中的折扇挥舞得快出残影,“知道了,果然大屋下面好乘凉,多谢贺大掌柜对我这只‘乌’的厚爱!”
孙月不知所谓地看了男子一眼,摇摇头继续迎来送往,间或传菜。
过了一阵子,一个盖着盖子的乌色砂锅被她送上男子的桌前,她用干净的布巾包着手,在他的面前将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菜肴来。
只是掀开了锅盖,这道火踵神仙鸭就足以让人惊艳。
金黄色的汤底里浸泡着白色的老鸭,嫣红色的火腿,深红色的大枣,鲜红色的枸杞,淡黄色的笋片、褐黄色的姜片和碧绿色的葱花,配色养眼。
尝上一口,笋干的清鲜融入汤中,吸收了老鸭的肥美,二者相得益彰。汤头干净清爽不油腻,浓郁的香味萦绕在唇齿之间,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