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也不想见她。
卫衡扶在剑柄上的指节动了动,终是踩着马镫翻身上鞍。乌骓踏碎满地白霜,风兜住猩红披风猎猎作响,骏马疾驰了几百米。
忽听得身后门扉吱呀,他下意识地猛勒缰绳回头——不过是角门的值夜老仆在开门。卫衡握住缰绳的手指节微微发白,最终回头夹紧马肚,飞驰地消失在府门前众人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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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日照窗头。
姜采盈幽幽转醒,眸中喜忧参半。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李漠在汝城被激愤的百姓哄涌着向前,不幸撞开年久失修的江岸桅杆,而后被吞入滚滚洪流之中,淮西侯一族与荆州刺史相继落马,被陛下以谋逆罪名论处,在午门即刻问斩...那日午门前反贼的鲜血,流得跟上一世宫墙里的血一样多。
画面一斗转,少帝笑着在武安殿门前唤着她,“阿姐,淮西李氏已除,朕终于没有后顾之忧了...”
姜采盈欣慰地看着少帝,可突然之间少帝瞳孔急剧扩张,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去...剑柄穿过他的胸膛,鲜血随着刀刃一滴一滴地流下。
“不!”姜采盈在睡梦中悲恸惊呼,可少帝最终还是倒了地,他的身后是敞开的大殿,正中央的龙椅之上卫衡端坐着,逆光之下他露出阴沉的笑容,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说:“昌宁,这就是你厌恶,忤逆朕的后果...今后,你便同朕,一起在这宫墙之中互相折磨至死吧。”
...
醒后,她足足灌了好几杯茶,才将后半段的梦魇压下。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一个缝。揽月见她已醒,便吩咐着下人将铜盆端了上来,连同绞干的蚕丝帕子整整齐齐端放在托盘上。
用早膳时,姜采盈才得到乔总管的消息,说卫衡最近出了远门。姜采盈沉吟片刻,问:“他可有说什么时候归?”
乔松半佝偻着背脊,“尚且不知。”姜采盈思忖着,难道又是陛下出了什么密令?
领命出去前,乔总管递过来一个小瓷瓶儿,“公主殿下,这是府君嘱咐交给您的...府君说他此行少则半月,多则数月。若公主殿下寒症再发,此药可救公主性命。”
揽月接过来,揭开闻了闻,“公主,是芝阳丹。”
姜采盈放下手中的调羹,眼眸光芒奕奕,“什么?”她早就想弄到卫衡这药的方子了,只不过总是无机会。
“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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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卫府向西行五百米,有一药膳堂名为仁心堂,里面有位年轻俊秀的医者号称玄机子,据说医术堪称大云朝第一。
姜采盈走一趟,叫人将这芝阳丹的药材一一解出来,往后便可少受制于卫衡。可不想,马车刚出卫府门不久百姓夹道互拥,有官兵在前开道。
阳光漫过青石官道,檀木车辕上的鎏金铃铛微微颤动。她掀开帘子瞧了瞧,倏地止不住定睛,竟看到了郭钦的身影,他悠然地坐于马背上,锦袍上银线暗绣的松鹤随着马背上轻微的颠簸忽明忽灭。
街道两侧柳枝垂成青帘,蹬蹬马蹄声里,一匹枣红马鬃缓缓拨开人群而来,马上那人掌中黄绫圣旨被攥出深褐褶痕,露出半截嶙峋如霜刃的腕骨。
是了。
今日,是安礼弘奉旨南下治水的日子,只是着治水的名单中,竟也有郭钦么?
这么想着,马车停靠在路边让行。马背上的安礼弘面容肃穆无丝毫波澜,望着前方。两人车马相错...他后知后觉回过头来,只一瞬,视线渐渐被围拥的人群堵住。
姜采盈放下帘子,“走吧。”
安礼弘身形在马背上怔了怔,暗自嘲笑自己,许是酒还未醒吧,竟在大白日里也能出现幻觉。
......
正午,仁心堂。
顶着大云第一神医的名号,即便是艳阳高照的晴天,还是有很多人守候在仁心堂的门口排起长队,希望无论如何能得神医切脉一诊。
揽月去问了一下,半晌之后才折返,颇有些不满,“公主殿下,听说这神医每日只接诊二十人,今日名额已经满了。”
话音刚落,仁心堂外闹出了不小的轰动,“今天又轮不到我们都排了五天了。”
“我们从天灰蒙蒙亮起就开始来排队,已经排了十二天了。”
“求神医行行好吧,救救我娘子。”
“求神医行行好。”
此起彼伏的声浪在充斥着,仁心堂的门却一直紧闭。姜采盈蹙了蹙眉,医者,若无仁心。即便医术再高超,也入不得姜采盈之眼。
她降下帘子,准备离开。却见外头一声轰动,“出来了,出来了。”乌泱泱的人群之中,走出一唇红齿白的端庄小药童,他缓步来到了姜采盈的车驾前,“公主殿下,我家公子请您入堂一叙。”
姜采盈坐在流苏软垫间,雪色广袖滑落半截玉腕,再次掀开车帘,有些诧异,却还是淡淡道:“不必。”清泠的嗓音惊动了檐角铜铃,随后车辙缓缓碾过街道。
她不记得,自己与玄机子有过什么交集。不知为何,她的心如擂鼓一般,总感觉到一股不安,好像自从出了卫府后,便一直有人在监视着她。
二楼的楼阁之上有两人隐匿在逆光的窗柩之内,俯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临窗而立的那人,身姿挺拔绰约,面容清秀无害,唯有一双吊梢的丹凤眼微微眯着。
“看来公主殿下,也不像二弟说的如此愚钝。”他尾音刚落,眼角的那丝笑意便完全消失殆尽,阴沉的气场笼罩着。
他身后一人小心翼翼侍立在身后,被他的气场骇住,竟有些微微发抖。
倏而,那张清秀的脸转了过来,他走近几步,“沈大人,我再给你两日时间,将她带到陵都城外的庄子里来...否则,明日你的罪状就会一条条地陈列在匡侍郎的案桌之上。你也不想让一个乡野来的卑贱小子彻底将你踩在脚底下吧。”
闻言,沈寂的心一沉,咬着牙低低地道:“是。”
那颀长的男子说完,似亲昵地拍了拍沈寂的肩膀,而后越过他消失在门扉之后。当门“吱呀”一声开合后,房内的人才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楼下的轰动一直在持续着,沈寂向外探头看了几眼,关上窗离去。阁楼对面,亦有两人隐于暗色之中,眸光如刃。他们无声地躲在梁柱之后,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待沈寂关窗之后,一人看着眼前比他矮出一大半个头的女子,沉着嗓音低低地开口,“李沧竟然悄悄地来了陵都城?鸢,我们该怎么办?”
被称作‘鸢’女子嗓音清冷,渗着寒意,“他的目标是公主殿下,你即刻启程赶去甘州禀告主上。”
“那你一人留在京城?”
“放心,我可以。”鸢的目光追随着公主离去的车驾,在她杀手的生涯之中还未曾有失败的任务。
临行前,二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沉重与忧虑。谁也未曾想到,淮西李氏出其不意,竟将兵力部署在了三个地方---汝城,甘州...还有陵都。
......
申时,姜采盈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朱华门。等了一个多时辰,姜采盈未能等到放行的诏令,反而等到了一个人。
羽林军禁军副统领,江澈。
哦,忘了。自从卫衡交出羽林官印后,陛下便提拔他做了正统领,掌管皇宫一应巡防安全事宜。
他身披寒铁铠甲,手握配剑。行路走动之间躯铿锵作响,甲光凛冽。
“公主殿下,陛下忙于政务,现在不便见您。”
“怎会?江统领,陛下可是出何事了?”姜采盈沉吟片刻,她和少帝已有许久未见,就连成亲后的回宫亦因她身子不适而省去了。陛下怎可能不见她?
江澈垂首,表情肃穆,再追问不得一个字。她按下心中的疑虑,叹下一口气,“罢了,有劳江统领。”
夕阳的霞光落在宫墙之间的甬道内,马车缓缓驶离。当卫府门前巍峨的那对石狮映入眼帘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只有府门前的一对灯笼,在晚风的摇曳下发出昏暗的光。
揽月拿出常备的外衣给她披上,而后拍响了铜兽门环,沉重的声音缓缓传来,他们在夜色之中回到了东南角的小院。
姜采盈没胃口,晚膳只用了一些些,便胡乱拿了一本山川物志的书翻着,仰躺在临床的贵妃榻上,可望星空。
揽月退了下去,窝在厨房里准备给她做些解腻的糕点小食。不久后,侍卫传来通传,卫衡的谋臣之一贺阶竟在院外请见她。姜采盈放在手中的书本,“请他进来。”
姜采盈端坐于主座之上,而那位谋臣却在门槛之外向她欠身拱手,脸上多有夜晚贸然求见的尴尬和窘迫。
烛火之下,门外之人温润得体,眸间少许郁色覆盖。对于这位谋臣,姜采盈并无太好的印象,因为她总觉得他也对她有着讳莫如深的敌意。
“在下实在惶恐,深夜叨扰公主,只今日我意外得到一消息与公主安危有关,这才不顾深夜来访,还请您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