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很快,有宫女急匆匆地绕过内殿,拿过一个瓷瓶来。
  姜采盈却冷脸,重重地将宫女的手推开,“不必,本公主无福消受。”
  那粒微小的药丸,霎时见滚落到屏风后的一角,不见踪影。屏风挡住了窗柩投射的大部分光线,姜采盈的脸在黑暗中闪着某种阴沉的微光。
  她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地走到那嫁衣面前。
  泪水氤氲,模糊了她大部分的视线。
  她从旁边的花草架上抄起一把重剪,深深地划在那嫁衣的前襟上。镶边的珠子断了线,霎时间往地上砸去。清脆的响声,响彻整个内殿。
  “公主,你做什么?”
  董太妃眼底闪过一抹厉色,噪郁与狠毒渐起。
  一旁的侍女急忙出言搭腔,“公主!太妃娘娘为了公主的这件嫁衣几乎宵衣旰食,不眠不休。光是这嫁衣上的松鹤图样,就耗费了司绣局上百位绣娘半个月的时间呢。”
  宫女小声嘟囔着,为自家太妃娘娘打抱不平,“就算您不喜欢,也没必要毁掉吧。”
  哪知姜采盈却笑得骇然,“你说的对,本公主不喜欢。”
  “不过,你算是什么东西,敢与本公主这么说话?”姜采盈厉色道,吓得那小丫头惶然下跪。
  不待她再发话,董太妃眸子里露出愠色,声音也沉下去几分,“素清,掌嘴。”
  被称作‘素清’的掌侍宫女立即依言,殿内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看来是本宫平日里对你们太过放纵了,竟敢对公主如此不敬,给本宫重重地打。”
  董太妃稍微收敛厉色,转向姜采盈。
  “公主,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今日来,似乎与往日不同。”她审视的目光如毒蛇般犀利,却又被一抹温柔给包裹着,叫人有些失神分不清。
  “是不是长遥那小子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本宫,回头本宫替你训他。”
  “不必。”姜采盈后退一步,忍无可忍。
  “娘娘,若没什么事,本公主就先退下了。”转身的那一刻,晶莹的泪花悄然砸在她胸前的衣襟处。
  沉重又决绝的脚步,声声扣耳,姜采盈步履急匆迈过寝殿门槛,像是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似的。
  姜采盈后悔了,她一秒都不想再等。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现在就一把火烧了长秀宫。
  待她出去后,长秀宫的宫女们跪了一地,脑门阴恻恻地,生怕太妃娘娘盛怒之下,以人命来泄愤。
  董太妃姿态端庄,眼神阴翳地在殿中来回踱步,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个贱人,平日里怎敢这么与她说话?
  “来人,传本宫口谕,宫廷画师遴选在即,陛下已命我全权监理,去召淮西世子李漠入宫来。”
  ***
  姜采盈走在宫廷小道上,步履越来越快,快到连周边花草山石全变得模糊不可见。
  直到一道清亮的声音叫住了她。
  “阿姐?”
  姜采盈停住脚步。身后,少帝姜叡身穿华丽金丝银线龙袍,衬得他身姿修长提拔,面容虽难掩青涩,可神态之间威仪却由不得人小瞧。
  一旁侍立的程太保,恭敬地朝姜采盈行了个礼,随后退至一旁。
  见着她,少帝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开怀。他与姜采盈一母同胞,自幼一块玩耍。
  自从阿姐及笄出宫后,他能见阿姐的机会就少了很多。想见阿姐还得传口谕,经司礼监受理下达。
  他登基后,两人之间又生分不少。前几日两人不欢而散,姜叡觉得是该找个机会缓和一下了。
  “参见陛下。”
  “阿姐,朕说了我们之间不需要行这些虚礼,朕不喜欢。”
  姜采盈心下被宽慰几分,刚扬起嘴角,脑中却电光火石地突然闪过梦里画面。
  少帝的头颅被贼人插进地宫的石壁,那双圆睁的眼睛死死地向她盯去,好像在哭着对着她说:“阿姐,朕不想死。”
  “阿姐...替朕报仇。”
  “阿姐,你怎么哭了?”少帝一阵心惊,他下意识地想上前去为她拭泪。
  姜采盈却敛眉后退一步。
  程太保也在旁轻声提示,“陛下,这不合规矩。被太傅看到了,可不好。”
  太傅丁仪,自姜叡为少帝起,便被先帝选在他身边辅佐。
  在如今廉臣该死,权臣当道的朝局中,丁太傅始终持身中正,不与贪佞合污,更尽心尽力教导着尚为年少的君主。
  有他教导,姜采盈心中很放心。
  可姜叡却脸一沉,拂袖道:“朕可是一国之君,连与自己的胞姐亲近片刻,都要旁人来管么?”
  姜采盈出言劝阻,“陛下,所谓‘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陛下有太傅这样的直臣在侧广纳谏言,是我大云的福气。”
  “阿姐,道理朕都懂。只是太傅有时候真的太过唠叨,朕听得都头疼了。”
  姜采盈会心一笑,不禁想起年少时在国子监被丁太傅耳提面命的模样。
  “陛下国事操劳,也要记得休息啊。”姜采盈目光向后一瞥,“有劳程公公,多受累些照顾陛下起居了。”
  “老奴惶恐,这是奴才的职责所在。”
  姜采盈点了点头,继续向皇上道:“我府中有几位嬷嬷擅长调制熏香,有助于宁神安息,回头我令人送几个来。”
  “如此甚好。”
  寒暄几句过后,姜采盈在日暮时分出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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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公主府,夜色已沉。
  府中假山楼阁错落有致,各处门廊也早已点上一排的灯笼。揽月早早地守在大门前,见了公主的轿撵,忙迎上去。
  “公主,晚膳已经备好了。”揽月一路跟上,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公主,方才长秀宫的宫人素清到府上,给您送了些护心丹来,晚膳过后,您服一颗吧,夜间休憩便能好受些了。”
  姜采盈倏地停下脚步,她的裙踞绕足摇曳了半圈,再渐渐落下。
  庭院里,连风也停歇了。
  “怎么了,公主...”
  望着她略显天真的眸子,姜采盈正色道:“揽月,如今人心难测,即便是连宫中太妃也不得不防,往后她送来的东西你需多留心。”
  揽月是她的贴身丫鬟,这些事情她早知道便能助她早做防备。
  揽月眸中有些不解,又有些惊惧,却还是定定地答道:“奴婢知道了。”
  公主的敌人,便是她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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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采盈住的院子在公主府的正中央。
  晚膳时院中守卫森严,灯火通明。一屋子的婢女小厮在旁侍立,寂静的室内响起一声,“老奴给公主请安。”
  只见偏厅内一位温肃沉静的老媪迈过门槛缓缓走来,向她跪地行礼。
  辛夫人名为华辛,是姜采盈的乳娘,自她小时就伴于左右服侍。她出宫建府后,辛夫人也随赦出宫。
  府中众人皆敬称其一声“辛夫人”。
  只见辛夫人身穿藏青色长衫,外罩灰青色绒皮褂衣。她如今年岁过半百,因归来匆忙,面容尽显疲态。
  “辛夫人,快快请起。”姜采盈起身去扶她,“本以为您要明日才能回京的。”
  “公主有召,老奴不敢耽搁。”辛夫人颔首,略显佝偻的身躯透着沉稳与从容。
  须臾过后,她命人撤下吃食,又挥手屏退了众人,“辛夫人留一下。”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姜采盈才缓缓开口,“辛夫人,我自幼是您看着长大的,在我心中早已经将您视作亲人。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请教您,还请辛夫人为我指点迷津。”
  “殿下请说。”
  “我...不欲嫁与淮西世子,辛夫人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令陛下收回成命?”
  辛夫人闻言,也只是愣怔了片刻。公主既已开口,她便不必多问缘由。只是此事复杂,连她也止不住神色忧虑,“此事虽未圣旨明昭,朝中却已人尽皆知。除非...”
  她思虑片刻,敛下眸子,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除非什么?”
  辛夫人道:“除非公主殿下能找到另外一个能够制衡朝中局面的联姻人选,否则圣命难为。”
  姜采盈明白辛夫人的意思。
  自她重生以来,姜采盈将一切都看得清楚。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圣上为她和李漠赐婚仅仅是为了他二人的情投意合,佳偶天成。”
  不过是政治联姻罢了。
  恩宠如她,也无法例外。
  如今少帝势微,朝中大事又全倚靠大司马。可这并不代表少帝甘作傀儡,令天下人耻笑。
  坐上那把龙椅,她的阿弟又怎可能还是那个稚嫩的少年?帝王权术,纵横捭阖,恐怕他早已深得父皇真传。
  根本就是陛下...选中了淮西李氏一族。
  淮西侯爵之位承袭至今已上百年,历代皆未有过暴动谋逆之举。淮西郡的田耕赋税,户籍劳役,至水利财政乃至兵马调动,粮草兵器之事,也均透明可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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