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采盈瞬间低下头来,作咳嗽状。
她眼眸深黑,放缓音调,解释道:“许是久病身乏,有些烦躁。不知长遥哥今日可有其他事情,能否陪本公主去外头走走?”
再抬头时,她眼神里又恢复了一贯的小心和期许,哪里还有半分刚刚的灼灼之态?
李漠心中疑虑顿时消散,他当公主是无故转了性子,原来还是变着法儿想黏在他身边。
只是,这一次,她的演技长进了些,竟叫他也险些看岔了眼。
李漠笑得有些宠溺,又伸出手去摸姜采盈的头,“有何不可?你呀,玩心还是如此之重。只是你的身体...若要休养,街上嘈杂反倒无益。前年陛下曾赐给父亲几座京郊的宅子,那儿清净,倒是适合养病。”
姜采盈忍住心中厌恶,面上却配以柔柔一笑,“不是去玩。”
李漠挑眉,状似耐心倾听。
“年前太妃娘娘曾传来口谕,命我协助三皇嫂主持三月的探春宴。可王妃嫂嫂有孕在身,所以命我协理此事。已经将这事全权交付于我。前些日子我卧病在床,无暇顾及。如今痊愈了,总得为皇嫂分分忧。”
“你啊,终于知道急了。”李漠仍笑意盈盈,可一转眸,面容上的嫌恶与不屑直白地不需掩饰。
姜采盈装作没看到,只道:“皇嫂说,她有意邀请近来京城中人人热议的雪姬娘子入宴,为众人舞乐助兴。”
闻言,李漠止不住眉梢微挑。前年,他不过与她府中侍女交谈了几句,那侍女便被公主乱棍打死丢了出府...
如今,是她的试探么?可自己与雪姬娘子,仅有过那日的一面之缘。
“世子,你在想什么?”
李漠这才回过神来,他掩去心中所想,“嗯?公主,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请那位雪姬娘子十日后赴探春宴,为众人演奏《洛雪词》驱凶兆吉,为皇嫂开春降生的小世子祈福,你觉得怎么样?”
“这...”李漠沉吟片刻,“雪姬娘子虽名动京城,可毕竟身份低贱...倘若在宴会上冲撞了贵人,到头来岂不连累了公主?”
话说出去片刻,未听到回复。李漠这才注意到公主看他的眼神静静地,有些寒意。
好一个,身份低贱。
前世安清岚死后,雪姬娘子便也不知所踪。一年后的某个冬日,她突然在姜采盈看戏的梨园出现,说她已经怀了李漠的孩子,请求她准许开春时随他们一起漠北...
姜采盈当时自然火冒三丈,正欲发作时李漠出现,他将自己揽住怀中,温润地安慰道:“公主殿下,我们大婚在即,这种事便交给我来处理罢。”
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她当时只当雪姬娘子走投无路在胡乱攀咬,长遥哥这么爱她,怎么可能在未娶她过门前就与一个伶人乱情...
他又怎么敢这么做?
如今看来,这种种一切早已种下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她前世太蠢,太天真,活在他人造的幻梦中不愿醒来。
雪姬娘子死后的那封信,字字泣血。
可到头来,在李漠眼中却变成了上不得台面,倘若雪姬娘子知晓他俊秀风雅下的面容,可还会如此痴情忠心,为他熬尽青春年华?
李漠迟滞,内心升腾起一股怪异之感,“公主,是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么?”
“怎么会,世子所言在理,只是这是皇嫂的意思。”她垂眸,脸上便如生吞苍蝇一般脸青嫌恶。
李漠闻言,稍稍放下戒心。
“公主若是想请她,也并非不可。宴会那日,只需令她以纱覆面,再隔于内室,谢宴之后,再从后院角门出,一切便可万无一失了。”
“世子当真是...有道理。”她收紧袖中手,抬眸道,“你觉得,她可会应允?”
李漠笑道,“以她的身份,能入宴会已是高攀,她怎会不允?若公主决定了,此事便交由我去办,明日内我便传信,让雪姬娘子登门拜会,商谈具体安排。”
“不必了,正好我在府中待腻了,想出去转转。”
“既如此,那我陪公主一同前去吧。惜春坊人鱼混杂,我实在不放心公主独往。”
姜采盈内心万分抗拒,可一抬眼,却是巧笑嫣然,“好。”
李漠给她让出道来,“走吧。”
第5章 05
自公主府正门出,右转三百米,便到了帝都最为繁华之地,绫罗街。酒旗斜挑的茶楼前,蒸笼掀开时白雾漫过朱漆栏杆,小贩们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出门听曲算是临时起意,惜春坊内来不及清场,因此马车停落在门前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
丫鬟腕间的银铃轻轻作响,便有小厮俯跪至马车左方,静静等待。
只见众目之下,一直纤细素手撩开半幅车帘。云鬓微探,青缎斗篷下一窈窕身姿悄然出现。
轻盈的步伐似顿了顿,而后足履轻点,稳稳落地。裙摆垂落之间,袅袅侧影被熙攘恭候的人群挡去大半。
一入门,便有清秀的小倌儿恭敬引路,时不时地往斗篷下的贵人那瞧上几眼,好奇与谄媚交织着。
他们被安排在惜春坊二楼最靠里间的雅座内。室内陈设雅致,紫檀木的案几上摆着一尊青瓷香炉,袅袅青烟自炉中升起,桌上几叠蜜饯干果,色泽莹亮,各种酒水吃食皆已备全。
李漠将姜采盈送入座后,方才转身向外,皱眉斥道:“这便是惜春坊的待客之道?贵人到访,怎不见你们老板来迎?”
那小倌儿忙收回眼神,垂眉颔首道:“请二位见谅,今日实在是不巧,我们老板最近新谱的曲子深受帝都公子小姐们喜爱,今日恰巧受邀登门演奏了。”
姜彩盈面色如常,心里却颇有感慨。恐怕不是有事缠身,而是知晓她与自己的主子不合,不愿见她。
旁人不知这惜春坊的内里乾坤,她重活一世可清楚得很。这惜春坊表面为消遣寻乐之所,背地里却是卫衡培养的情报暗桩。
惜春坊的女郎十八人,男倌九人都各有千秋,而且几乎各个都是精通武功的高手。为首的老板娘,据说姓柳,来历不明,身份不详,却精通音律,擅于以乐蛊惑人心。
传言早年间,她曾以一己之力令南方两大氏族为她散尽家财,自相残杀…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躲过官府的追查,未曾留下任何把柄。
这样聪慧狡黠的女子,却在前世落得个众叛亲离,身首异处的下场...
姜采盈内心正盘算着,却忽闻一阵清越的琵琶声从隔室的雕花门廊传来,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原来这内室别有洞天。
仅隔一道屏风,便可连通两室。那头的人影绰绰,轻拢慢捻间屏风已被撤下。只留一层珠帘,白色纱帘半遮半掩。
只见一位女子端坐在案几前。她的手指在琵琶弦上轻轻拨动,悦耳的琴声便如流水般泻出。
忽地,乐声渐渐急促,少女的手指也好似在弦上跳动飞舞,清脆与急促交叠着。
一曲毕,余音绕梁。
纱幔被一双手挽开,一位身着月白色襦裙的女子款款走近,她乌黑的长发挽成流云髻,斜插一支白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
她低垂着睫,却不显谄媚,“民女见过公主殿下,见过世子。”
这便是近来帝都最受热议的人物,雪姬娘子了。既是为了探春宴一事而来,姜采盈便未打算向她隐瞒身份。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一旁的李漠便倾身向前,“抬起头来,让公主瞧瞧。”
语气上扬,尾音急切,似抱着极大的好奇与兴趣。
到底是谁想瞧
眼前的女子随即微扬下巴,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只不过半瞬,便又匆匆垂下。眼眸微闭时,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勾引意味。
素雅,清纯,妩媚,在她身上矛盾又和谐地交织,颇有一番风情。与她前世在梨园见她时浑然不同。
那时候的雪姬娘子,无疑是破碎的,绝望的。
再见旧人,姜采盈还是不清楚为何雪姬娘子会与李漠搅到一处,前世她明明有着更好的良配。
随身的仆从替姜采盈添了一口茶,她道:“本公主此番的来意,想必你已知晓了。”
“是。”她不卑不亢,“只是民女琴艺不精,恐在宴会上贻笑大方。”
前世,雪姬娘子在十日后的探春宴上展露头角,与安清岚被世人称作“琴艺双绝”。
两人从此结下深厚的友谊。
“宛瑶清影映秋水,玉骨冰心梦远游。姑娘琴技闻名帝都,方才一曲,更是精妙绝伦,不必自谦。”
闻言,眼前人眸光一亮,“公主殿下怎知...”
许是她口中的惊诧太过反常,令李漠也止不住侧目。倏而间,她敛去惊色,垂眸缓道:“公主殿下,也通琴律么?”
姜采盈饮下一口茶,“略知一二。听闻姑娘乃为柳州宿县人氏,此地距京都极远,所以本公主猜想,姑娘是否睹物思人,思念家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