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于是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大司马,可还记得此物?”
  一枚小巧透亮的暖玉纹章,在壁灯的照射下异彩非凡,几滴春水也被暖灯映照得晶莹剔透来。
  他睁开眼看过去,眸光划过些许晦暗,随后握着鎏金火镰的手渐渐收紧。
  室内莫名冷了几分,姜采盈敛眉,手心往外冒汗。
  这枚玉章,是十年前卫衡所赠。
  十年前,卫衡还只是锦州通县一无名人士。传闻他的父亲曾是通县县令,庆丰二十九年被“乌桐官案”波及入狱,第二年在狱中病死。
  卫衡年幼,携母一路西逃,正巧遇上蓟州兵变。他被当成叛军,一路押送入京。先帝大怒,下令三日后于武安坛将其斩首。
  那天,她恰随父皇亲监仪式,行刑之前,她不知为何胸中郁结,开始无端嚎啕大哭,太常太保等人劝说,公主身负祥瑞,如此这般哭泣恐是在传达天怒。
  此人,不可斩。
  父皇信以为真,认定卫衡与昌宁公主一般,乃是大云的祥瑞之人。后来他凭借此特赦入仕,选为郎官。
  当年乌龙解开之后,先帝封他亲信,掌皇城安全。
  而后她在御花园失足落水,父皇又将他调派至朝华宫,亲自负责她的起居安全。年少天真之际,他二人也有过快意时光。
  若不是重来一世,她便快要忘记了,这个如今权势滔天,不可一世的当朝大司马,也曾紧张地为她提裙撑伞,对她说:“公主,臣之心如昭昭明月。”
  随话说出口的,便是这枚小巧透亮的纹章,那是他花掉一年积蓄从波斯进贡的使臣那儿费力换来的。
  相传这枚纹章,乃是波斯爱神玛什雅娜的最后一滴眼泪幻化而成,象征着爱情里的等待与忠贞。
  那枚纹章,她丢了无数次。雪夜寒风里,卫衡冷着脸,二话不说扎进结薄冰的池子里,捡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次,卫衡将这枚纹章递给她的时候,姜采盈正在为最近刚随父入京的淮城四小将英姿痴迷。
  听说那几位少年将军入城的时候,全盛京的少女都争相夹道欢迎。为首的那位,白铠红衣,坐在马上发尾飞扬,意气风发地很。
  她想去勤政殿看看,却被父皇严肃斥退。眼见年关已过,他们就要返回漠北了,姜采盈正急得很。
  他那时冒出来,姜采盈自然反身,烦躁地将手中握着的火镰往他身上一丢。
  “能不能别来烦本公主?父皇让你跟着本公主,你就要当本公主的狗么?”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呲呲的火星瞬间被淌水的衣物浇灭,却如滚烫的岩浆一般在卫衡的手臂上烫出一块红色,烟雾弥漫着,将他的痛意掩住。
  为了捡那枚纹章,他将外衣全脱了,只留一件单薄的里衣紧贴着肌肤,寒风将他的唇冻得苍白。
  待烟雾散开,卫衡露出他湿漉漉的眼神来,眸光里渗着一丝冷意,“公主不要,那臣从此不会再强求。”
  卫衡转身就走,竟忘了行礼,步履也似比平时快些。姜采盈心中有些心虚,一低头,檐梁之下的木板上低落着一大滩水渍,被月光反射得刺眼。
  他,在此候了多久?
  她的脸仿佛被炭火灼烧了一般,回头叫住他:
  “哎,你等等”
  纹章,她最终还是收下了。
  可是心意,她无暇顾及。
  只记得那晚月色朦胧,而他落寞又怨恨的神色,如灌木丛中荆棘一般,隐秘而刺痛。
  谁会想到,卫衡后来会逐渐升为大司马,掌六州军政。
  自少帝上位以来,他机关算尽,玩弄权势。不仅成功将朝中六部尽握手中,就连京中羽林军也独独听他号令。
  如今,年仅十七岁的少帝尊称他为“亚父”,国政军要事无巨细,一一都要与之商量。
  文武百官看准风向,对其愈发谄媚,昔日臣子气节荡然无存。久而久之,即便是圣旨昭令,只要大司马未点头,群臣也不敢贸然施行。
  可姜采盈身躯却烫得厉害,她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一物换一诺,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大司马能否帮我一次?”
  他音调微微拔高,“你我之间,何来情分?”
  说出来的话,比雨夜还刺骨无情。是啊,自承瑄姐姐殁后,他们之间便绝不可能再有半点情分。
  姜采盈默不作声,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今日拦驾是多此一举。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马车内她的气息都似乎微弱,耳畔才传来了晦涩不明的问语,“你,究竟想要什么?”
  随即,姜采盈抬眸正视着他,语气坚定道:“悔婚。”
  卫衡似乎被气笑了,嘴角微扬,“为何”
  “‘情’字虚妄,昨日深情,今日便可转逝为空...”
  他眸色漆黑,“半年前你于灵台山拜佛求缘,神签被公之于众,你所求之人正是淮西世子;三月前,你与淮西世子于西郊共赏红枫;一月前,你与淮西世子共赴西华池;十日前,你与他当街执手,昭告定婚喜讯,全城百姓热议沸腾...”
  姜采盈低垂着眼眸,每听一个字,她胸中便多郁结一分,“别说了。”
  她竟不知,上辈子她干过的蠢事这么多。
  “昌宁,休要再戏弄本王。”
  “我绝非戏弄,只是...”
  姜采盈仰头望着他,她该如何向卫衡解释转世重生这种不可思议之事呢?连她的至亲皇弟都不肯信,她又怎敢奢望卫衡相信?
  “只是什么?说不出来了?”他倾身过来,似想到什么脸上的冷峻与憎恶溢于言表。
  她戏弄他,戏弄地还少么?
  姜采盈有些心虚,却还想争取一下,于是握紧手中的玉章,缓缓道:“大司马,你要做那言而无信之人?”
  卫衡漫不经心,“是又如何?”
  当年,他炽热的眸光,真诚地似能融化世间一切的寒冰。
  可如今,物是人非。
  “此事,本王绝不会帮你。”
  壁灯映照下的那人,眉眼冷如寒霜,五官轮廓锋利如刃,仿似将自己与外物全然隔开。
  她的生死,她的恳切,再不能如年少那般轻易地传给他半分...
  第2章 02
  外头雨势浩大,马车内釉色茶盏里,几丝雾气歪斜着往上飘。
  原只是试探一番卫衡对她的态度,以便筹谋今后之事。如今看来,卫衡与她积怨颇深,当不会插手。
  此事还得靠自己。
  卫衡饮了一杯茶,静看她。
  姜采盈的手指在袖中绕圈,眼眸不停转着。
  须臾,她开口:“不知这些日子,陛下可曾派大司马...到灵山县主理金峰皇陵修缮一事?”
  周身的冷意迅速攀升,卫衡眯眼看她,今夜入宫他奉陛下密诏前往灵山,旁人当无从知晓。
  见他神情微动,姜采盈心中已了然。
  看来是了。
  “大司马一定想知道,此事我是如何得知的。说起来此事关乎姜氏先祖,陛下提前与我商议一番,也不算稀奇。”
  她凝眉,语气加重了些,“可怪就怪在,此事本公主竟然是从御前侍奉的一个小宫女那儿,无意得知的。”
  卫衡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神色丝毫无异常。
  姜采盈继续道:“她叫阿兰,大司马可知,她如今在为谁做事?”
  卫衡轻笑着看她,放下手中茶盏,“既是御前侍奉的宫女,自然是为陛下殚精竭虑。”
  “是么?”
  姜采盈扯出一抹笑来,“你以为本公主今日敢拦驾,当真是毫无准备,只赌大司马能念往日旧情么?”
  车帘的流苏被风吹得歪歪斜斜,裹在壁灯上。卫衡脸上的光明暗交错着,看得不分明。
  重活一世,姜采盈心知肚明。
  阿兰,是卫衡安插在陛下身边的眼线。
  可卫衡不知的是,她是从何得知的。他更不知,阿兰早已被淮西李氏策反,只待伺机而动,给卫衡致命一击。
  他背靠在檀木车壁上,眼眸微阖,再睁开眼时,眼神中的狠戾隐隐浮现,“你在威胁我?”
  姜采盈忍着身体上的不适,缓缓开口,“大司马何出此言,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话毕。突然间一声惊雷打破雨夜的黑暗。
  姜采盈终于体力不支,不受控制倒了下去。白釉瓷盏撞在小茶几的脚上,洒落一摊深色水渍。
  她的额角撞上茶几,一抹红色自鬓间流下,触目惊心。
  卫衡微微蹙起眉头,他居高临下,肌肉线条在薄衣之下显得紧绷冷肃。就在她意识混沌快要昏过去之际,腰上传来一阵滚烫的热意。
  湿长的袖袍被他一揽,受力绞住他的手腕,在他灰青的袖口和腰侧印上几道水痕。
  卫衡大手轻轻一揽,将她的身子扶正。壁灯映照下,他的侧影像黑雾般向她笼罩而来,恨道:“你费劲心思拦驾,如今又在本王面前胡搅蛮缠,当真是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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