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30节
“阿姊,你别怕,我有办法!”北宫茸茸拍了拍胸膛,眼中闪着笃定清辉,“这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只告诉你一个!”
“什么办法?”云安问道。
北宫茸茸正要说话,却听得青庐外遥遥响起一声吆喝:“新郎君来咯——!”
她迅速将舌尖上的话语吞了回去,只道:“明日我再告诉你,先看新郎君!”
话毕,猫姑娘兴奋地“喵”了一声,手脚并用爬出青庐。
“新郎君来咯——!”吆喝声越来越近,纷纷杂杂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云安忽觉自己心跳加快,浑身紧张,手指不受控制地攥紧了婚服的下摆。
就在她心跳怦然作响之时,面前的帘帐被人向两边卷起,李翩一弯腰进了青庐。
今日这身爵弁服衬得他端方清贵,倜傥不群。
大约是刚饮了些酒,凤眼微眯,眼尾浮着一抹轻红。可这酒意非但不令人颓靡,反使得那双凤眼更加深郁幽静。
云安抬头看他,只一瞬目光纠缠,便觉自己颊上烧得厉害。
“行礼了,行礼了。”
令狐锦指挥着旁人为青庐打帘,她自己则在一边开心地拍手嚷嚷。
青庐外,众人已将共牢合卺所需之物备妥:酒爵四尊,小盂两盏,剖成两半的匏一只,还有盛着豕肉和麦饭的瓷碟。
李翩入青庐后与云安相对而坐,二人对视一眼,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羞移——新妇面上已然红云浮动,新郎君虽面色如常,可红得透明的耳朵尖却也出卖了他。
那边,赞礼索瑄见一切已准备妥当,扬声唱诵:“共牢而食——”
置于瓷碟内的豕肉和麦饭被捧至新人面前,夫妇二人取同碟之肉,同时吃下。
赞礼继续唱诵:“合卺而酳——”
龙烟和鸣蝉一人捧着半只匏,匏尾以红线相连,内盛酒液,递于新人面前。
李翩和云安各取一匏,以匏中酒水漱口后吐于旁置小盂内。
合卺之酒不可饮下,乃依“三饭三酳”的规矩将共食和漱酒之举重复三次,每食一次便酳一次,三遍之后,新婚夫妇最重要的共牢合卺之礼便行罢。
至此,观礼众人皆松了口气。
索瑄清清嗓子,道:“诸位今日都辛苦了,夜已深,新郎君与新妇将行周公之礼,诸位都散了吧。”
此言一出,向来英武坚毅的女将军忽地垂下头,面有娇羞之态。
青庐外的过来人皆是嗯嗯啊啊懂的都懂散了吧散了吧,正打算各自离去,却听北宫茸茸兴奋地喊道:“是要洞房了吗?我要看!”
这一嗓子喊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在了这位银发碧眼的胡姬身上。
林娇生赶紧堆起满脸笑容,一副“对不起大家,全怪我没教好”的模样,尴尬地摆着手对众人解释:“她不懂,她胡说呢,这可不兴看……”
孰料众人刚把震惊的目光移开,就听北宫茸茸声情并茂地说:“谁说我不懂?我懂的可多了!我上次在玉门大营就看到他俩抱在一起又亲又摸,还扯衣裳……唔,你捂我嘴干什么……唔,放开我,我不走……唔唔……明日我再来找你啊阿姊……呜呜呜……”
北宫茸茸被林娇生捂着嘴拖走了。
第124章 爱河为润(4) 这一生刀山火海皆同去……
其实这场婚事原本就没来几位宾客,此时各自散去,鹿脊居内瞬间便冷清下来。
秋夜凄寒,再加上帘外风起,纵使青庐已加覆一层毛毡,仍觉四下皆有寒凉钻入,让人恨不能寻个热腾腾的东西抱着。
就比如……对方的身体。
想是这样想,但此刻一对儿新人仍是规规矩矩相对而坐,二人心上皆有万千情深不知从何说起。
云安低着头,颊上两抹红云未散,娇羞衬着坚韧,直看得李翩心旌摇荡。
初遇时,她是个倔强却又特别容易害羞的女孩;而现在,她是个手握沉锋出生入死的女将。
权力、怨忌、尊严,世间种种外力曾将他们拆散。好在今时今日,他们终于闯过叠嶂层峦的苦难,再次抵达彼此身边。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
幽思徐徐流淌于心河,李翩伸手握住了云安的手。
这一握才发觉她的手冷得厉害,许是一个人等在青庐的时候被夜风吹着了,遂心疼地捧起这双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
却听云安忽地发出一声惊叫:“哎呀!”
“怎么了?”李翩忙问。
“险些忘了件要紧事……我还欠你债呢!”
经她这么一说,李翩也蓦地想起昔年那桩欠债旧事。
但此刻浮现于他脑海中的,却并非云安欠了自己多少钱,而是那时候云安宁愿跪着求他也要赶他走的画面。
云安读书明理,在青简与周遭人事当中明白了“世道不公”和“女子无路”。她没有说错,所以当初她的那番拒绝之辞让他毫无辩驳之力。
可如今,就是在这不公不义的世道中,她却硬是给自己挣出了一条路。有了这条路,她便有了一往无前的胆气,也终于能坦荡地回应他的感情。
所以说啊,女子本就不该被困住。李翩想,无论是身还是心,困住哪一样都只会让这个原本就破烂的人间,变得更加破烂。
捉着云安的双手放在唇边再次呵了口气,李翩轻声说:“你记错了,那些债钱已经全部抵消。”
“为何?”云安疑惑。
“我得了个价值连城的珍宝,若细论起来,还倒欠你呢。”
听他这么一说,云安愕然:“你倒欠我?!……这话从何说起?”
李翩凤眼微挑,看着女将军露出这副难得一见的憨憨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卖关子,快说!”
云安见李翩笑自己,佯装恼怒,本想将手抽回,才刚一动便觉得自己的双手被对方抓得更紧了。
他的手掌大且有力,就这么攥着她,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纤长手指上不容反抗的力道,骨节如玉石,攥得她有些疼。
“得了你,可不就是我被诸天神佛怜悯,才得了这无尚珍宝。”
说这话时李翩仍在笑着,笑意于唇畔浅浅晕开,淡且雅,狡又诚,像极了画纸上一抹空濛青绿。
云安蓦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骚话,用力将手从他掌心抽出,照着肩上就捶了两拳。
“真疼……”李翩倒抽一口冷气。
“鹿王不是一向很能忍?忍着!”
哪知李翩却忽然敛了笑容,一双凤眼眨也不眨盯着云安,幽幽地说:“平时可以忍,今夜忍不了。”
他这话说完,云安立刻感觉自己脸上烫得打个鸡蛋就熟了。
于是装作完全没听懂的样子,慌慌张张撩起青庐的帘子向外瞧去:“啊……外面……是不是要落霜了……”
李翩再次被她这傻模样逗笑,却没拆穿她的窘迫,只顺着话语道:“今岁天象奇诡,淫雨连绵,让人弄不清接下来会如何,落霜也是很有可能的。”
“落霜好啊……落霜之后,龙勒水就不会再涨了。”云安声音很低很低。
今年的天象确实诡异,都已是季秋时节,龙勒水竟然还是不肯退去。沮渠青川借天时之便,干脆命令士兵在望京门外修筑引水工事,一旦工事修好,这城池还能不能坚守就很难说了。
就连苍天都不肯帮李翩吗?云安蓦然一阵心酸。
大约是看出云安在想什么,李翩没将话题接续下去,而是起身绕过几案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拥入怀中。
“冷不冷?”李翩问道。
云安把头枕在李翩颈窝处,鼻尖忽地嗅到大雪将落未落的气味,再想仔细闻时,那朵含着雪的云却又被风吹走了。
片刻后,云安忽然提及旧事:“你还记得去年落霜的时候吗?”
“记得,那天是寒衣节。”李翩在她耳畔落下一吻,柔声说。
那天云安被李翩罚跪一整夜,原因便是她在节宴上当众斩了李骅。
*
寒衣节又被唤作“秋祭”,这一日百姓们不仅要添置御寒新衣,还要祭祀先祖。祭祀之后自然也要摆场筵席,好吃好喝的都端上来,让活人也沾沾死人的光。
李翩是故意把送李骅见阎王的日子定在寒衣节的,也算是他给自己这族叔的最后一点慈悲。
李骅接任敦煌太守之前在酒泉朝廷任大行令,与凉王李忻在吃喝玩乐等事上十分投缘。
当年李翩远走酒泉,没过几年,其父李椠便病逝于敦煌。李椠死后,李忻大手一挥就把敦煌太守这肥美之位给了李骅。
李骅自从来到敦煌,仗着自己背后有凉王撑腰,可说是无恶不作,像翟叶儿那种只因一句“母鸡不下蛋”就被捂死的下人,在李骅眼中实在是命比狗贱。跟他比起来,李椠那点儿贪财好色的毛病简直就是小虫蛄蛹。
李翩带着李谨回到故园后,当务之急便是将郡城实权握在手中,而要夺权就必须先收拾李骅。
初时李翩颇有顾虑,毕竟这李骅是自己族叔,在这个世家大族皆倚赖族人互相扶挈的年岁,他若公然向自己族叔出手,很有可能使得“敦煌五世家”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是时,是云安挺身而出,为他解了顾虑。
寒衣节前的某日,云安和李翩在芦亭见面,由云安提议,二人谋划了斩杀李骅的全过程。
李翩刚从酒泉回到敦煌且声名不佳,云安则是敦煌城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凉州君若想快速立威站稳,就需要一位手握兵权之人率先向自己俯首。
这个人自然便是云安。
于是那日二人商议的结果是,先由云安动手杀人,之后由李翩狠狠罚她,至此不仅除掉了李骅,且凉州君之威名亦可立。
一切都按照他们商议的顺利进行。
寒衣夜宴之前,李骅听闻李翩“荤素不忌,男女通吃”的传闻,还喜滋滋地准备了两个貌美童子,打算在筵席上当众献出,讨凉州君喜欢——这李骅是至死也没想到,他的好大侄要拿他杀鸡儆猴。
筵席行将过半,玉门大护军忽地起身痛斥李骅,之后不待李骅反应,当场便拔刀将其斩杀,从言辞到动作皆干净利落。
她这一杀将在场所有世家大族中人皆杀了个措手不及。
李翩登时面色铁青,厉声命她去庭院里跪着——寒衣夜凛,要跪足一整夜,至于明晨是死是活,女将军自求多福吧。
这场筵席李翩故意请了当时敦煌城内几乎所有官员,李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血溅当场,其时人人噤声,不敢再有异动。
死了人,饭自然也吃不下去。席散之后,李翩将须罗斋内所有侍女奴仆全部打发走,他自己则向云安跪着的庭院走去。
云安直挺挺地跪在院子里,一身硬骨头,狗都不啃的样子。
她今日扮作赴宴模样,故未着甲,只穿了件单薄的箭袖袍。此刻跪在夜里的冷地上跪得久了,也许是实在太冷,嘴唇已隐隐发青。
李翩上前扶她,道:“我把人都赶走了,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