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29节
“新郎君请新妇诗。”
徐小娘子站在屏风旁,抬高嗓音对云安道。
屏风后,云安微微颔首,柔声说:“我有三句诗,郎君且听。第一句,是耶非耶,立而望之。”
她这句一说出,旁人都愣了。马兰花没读过什么诗书,完全听不懂,就连能读会写的毌丘怜也忍不住抓了抓耳朵,这句诗她也没读过。
徐小娘子却很有些扬眉吐气的高兴,前边那俩不争气玩意儿,这么轻易就把新郎君放了进来,呵呵,现在终于要被新妇拦住了!
李翩听云安说这句,略作思忖,而后清润地答道:
“翩何姗姗其来迟。”
云安这句诗出得十分讲究。此乃汉武帝所作《李夫人歌》,诗句中不仅微微怨着对方因何来迟,甚至还含着李翩的名字。
听他顺利答出,屏风内,云安偷偷抿唇一乐,继续出诗:
“第二句,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此诗一出,李翩忽地笑起来。此句令他想起十岁那年,在那个最难熬的大雪天,孙老三拿着一张破布问他布上写了什么,他低头看去,见布上写着“云安”二字。
彼时他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云安此刻所言之句,盖因这诗行中也藏着云安的名字。
此乃史籍中记载的一桩遥远妙事——穆天子云游昆仑遇西王母,临别时刻,西王母以此诗赠之,祝祷穆天子平安。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李翩再次答出。
徐小娘子一听新郎君竟然又对出来了,她也不禁有些着慌,忙不迭给屏风后的新妇打眼色,那意思是——上难度啊,继续上难度!
只剩最后一句了,若是新郎君又双叒对上,便可顺利将新妇接走。
屏风后的女子若有所思,众人都望着她,等着看新妇还会如何为难她的郎君。
在众人翘首企盼之中,云安开口说道:“第三句诗是……窈窕淑女。”
此言一出,房门外立刻爆发出一阵叽哩哇啦的叫嚷——出这句?!这不是明明白白给新郎君开道放行嘛!
故意的吧?云将军绝对是故意的吧?!
徐小娘子掩面而泣,毌丘怜扶额而恨,刚跑过来的北宫茸茸傻乎乎地问林娇生她们怎么了。
马兰花直接蹦了起来,大喊一声:“云常宁!你就这么急着跟人走啊!也太没出息了!”
李翩雅然一笑,从容对答:“君子好逑。”
第135章 爱河为润(3) 我亲眼看见他俩抱着又……
新郎君“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接上新妇一同返家。
李翩御车,云安端坐墨车之上,车子沿着衢道从李骅的大宅往鹿脊居驶去。(注释1)
在这样困窘的景况下,也不愿摆什么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富贵场面,新妇的“娘家人们”便迈开两腿,紧随墨车之后。
凉州君御术十分了得,行止便知乃世家大族庭上芝兰,少年时必然将那君子六艺学得认真。墨车稳稳前行着,云安向四下看去,但见街衢萧然,家家宅门紧锁。
此刻黄昏愈浓,更衬得人间凋敝。
没过一会儿,墨车顺利驶抵鹿脊居。待大门打开,众人从内奔涌而出,霎时间又热闹起来。
鹿脊居的进门处早就摆好了马鞍,新妇进门第一步便是跨马鞍,讨个“平平安安”的好彩头。
这边云安被毌丘怜扶着刚从墨车上下来,那边女孩子们已经开始拍着手给新妇唱贺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原本祝颂贺歌和礼乐应延请专门的伎乐之人,可眼下战事吃紧,便又是一切从简。活泼大方的令狐锦决定自己多卖些力,遂带着龙烟、鸣蝉等人,迎着新妇放声高歌。
歌声清澈婉转,水一般润在耳畔。奇怪的是,明明是饱含祝愿的欢快音声,却让人听着听着便忍不住想要落泪——大抵人心中太过真挚的感情,无论喜悲,最终都会以泪水来印证。
云安在女孩子们悦耳的唱贺声中顺利跨过马鞍,迈入鹿脊居大门。
一进门就瞧见倒座处摆着聘贺二礼——羊和雁。
其实云安原本的意思是,这些外物全都不要了,可李翩却说什么也不答应。
旁的金珠美玉可以不要,但羊羔和鸿雁乃河西世家大族娶亲最重要的聘礼,别家新妇都有,云安却没有,这让他如何舍得。
麻烦的是敦煌闭城已经这么久,羊还好说,雁却实在是难办。最后还是令狐峰仗义出手,费了老鼻子劲儿从一个猎户家找到了最后一只雁。
云安继续向院内走,鸣蝉引着她去往青庐。
青庐搭在鹿脊居那个空荡荡的后花园内,就在欢喜阁旁边。其以柳枝搭成,青绫覆面,眼下已是季秋时节,入夜寒凉,所以便又在顶上覆了层毛毡。
新郎君要先在外礼敬宾客,其间新妇暂且独自待在青庐内,之后新郎君会与宾客们一同来到青庐,在众人的见证下与新妇行合卺共牢之礼,而青庐也便是夫妇二人新婚夜的婚房。
此时天已完全黑下来,灯烛皆已燃上,简陋寒碜和欢愉喜乐交织于这间宅子里,恍惚以为冥冥中有位神明正在织一张大网,经是悲,纬是喜,纵横交错。
云安一个人跪坐青庐内,耳闻前院传来的欢闹之声,只觉心头涌起一片回味无穷的清甜与温馨。
刚才被鸣蝉引着往青庐来的时候,她看到在场所有人皆是满面欢喜,她能感觉得到,他们的喜悦都是由衷之情。
想她昨日还在城墙上率领女军抵御攻城,李翩也于七宝堂内运筹帷幄,今日二人便成为新婚夫妇共入青庐,世人世事能有几个似他们这般豪迈又玄妙。
思至此,云安忍不住掩唇偷笑。
笑着笑着,忽地想起云识敏,笑容渐渐凝在唇边——可惜阿爷殢留千佛洞不能回城,若是阿爷看到她现在的欢悦,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被阿爷收养的最初几年,阿爷心里很苦。不过万幸的是,他们也有过好长一段幸福欢快的日子。虽然后来她离开阿爷去了军营,期间父女二人聚少离多,但他们的相处仍是温馨的。
再后来就到了金塔之战,师亲亡殁,而她则在屈辱之中受封将军,担起了娘子军的重任。
云识敏是个特别敏锐的人,也就是从金塔之战后,他发现自己的养女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冰冷漠然,于是他便陷入了自责自苦的境地,从那以后人也萎靡,背也佝偻,白发亦丛丛而生。
云安想,阿爷总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或许他是觉得全都怪自己无用,所以才让女儿变得冷心冷情。
云安又想,她和胡绥儿把心换回来之后还没见过阿爷呢。待解了敦煌城倒悬之危,倘若那时她还能活着,她就立刻去千佛洞把阿爷接回来,再把旧事和真相全都告诉他。
正想着云识敏想得入神,忽听青庐外不远处的垂花门那边响起一个温柔女声。
“这些年凉州君一个人在酒泉受了那么多罪,身边就一直连个侍妾都没有吗?”
女子问完便有个温润男声答道:“他犟得很。之前我也问过他,若是不喜欢酒泉的,要不就从敦煌相看两个给他送去,他倒好,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可外边都传他勾搭凉公姬妾,还说他养嬖人,这又是为何?”女子仍是疑惑。
却听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全是胡扯。只不过人言可怖,任凭你只有一粒沙的事,传着传着最后就能传出整条恒河来。不过这也得怨他,他自己丝毫不分辩,任凭旁人污言秽语。”
“想不到凉州君竟是个这么犟的人呢。”
“特别犟。不过他少年时不这样,大概长着长着长歪了吧。”男子用调侃的语气笑道。
女子忽地一改温柔姿态,端出恶狠狠的口气,道:“哪里长歪了!我就觉得很好!索铭玉,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纳妾,我就让我阿兄把你吊起来抽。”
“也别让令狐天成费力了,我自己把我吊起来抽,可以不?”
女子咯咯笑起,边笑边说:“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男子也笑道:“好!快过去吧,把这些都拿上,他们该等急了。”
紧接着便是一通丁零当啷的动静,那两人似乎拿了许多东西去往前院,片刻后青庐外又恢复了安静。
云安从他们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听出来了,是索瑄和他的发妻令狐锦。这夫妇二人应是来后院取物,顺便在垂花门处歇息片刻。
听索瑄说李翩现在“特别犟”,云安忽又想起孙老三骂她的话——天打雷劈的犟种。
好嘛,现在两个人都变成天打雷劈的犟种了。李轻盈,你是不是偷偷学我?别不承认。
云安再次掩唇偷乐。
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有些闷。心里正念叨着李翩那狗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来跟自己行礼,忽听青庐外又响起说话声。
声音由远及近,是林娇生和北宫茸茸。
“我阿姊呢?”北宫茸茸问。
“谁是你阿姊?”林娇生反问。
“就是云将军啊。”
“你叫她阿姊?不成,这可不成。”
“为什么?”
“我管她叫姑,你管她叫姊,你这不是平白比我高了一辈儿嘛?!我不接受!”
听他如此说,北宫茸茸这才反应过来,瞬间乐得大笑,嘻嘻嘻,咯咯咯,嘿嘿嘿,变着花样笑,摆明了故意气林娇生。
伴随着笑声,就见一颗银色头发的脑袋拱开帘帐,探入青庐内。
“阿姊,我来陪陪你。你别着急,郎主马上就来了。”北宫茸茸摇晃着脑袋,十分认真地说。
林娇生不好进新妇青庐,于是揣着手立在外边,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吃饱了吗?”云安问茸茸。
“可饱了!郎主刚才给了我一大兜鱼干,我全吃了!”北宫茸茸一屁股坐在云安身边,得意洋洋地说。
“吃那么多鱼干,等着晚上腹痛。”林娇生在青庐外阴阳怪气。
“你嫉妒我?”北宫茸茸撩起布帘,歪着脖子看林娇生。
“我……你……”林娇生彻底被她噎住,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你现在越来越有想法,我管不了你。”
“那可不行啊,我肚子饿的时候,你还是要管一管的。”
听着这么厚颜无耻的发言,姑侄二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得出来,这丫头今天是真高兴,比云安这个新妇都高兴。若不是还有许多宾客在场,恐怕她下一刻就会化出四只脚的本体,直接在院子里翻着肚皮撒欢了。
云安正要问她怎么这么开心,却见北宫茸茸忽地咬着唇陷入沉思,片刻后她对青庐外的林娇生说:“小郎主,你先走开,我有话要跟我阿姊说。”
林娇生听北宫茸茸居然赶他走,霎时五雷轰顶瞠目结舌以为自己没睡醒。
却听青庐内北宫茸茸又说了一遍:“我们要说悄悄话,不想让你听。”
无奈之下,林娇生只得一个人去往垂花门那边,罚站似的傻立着。
北宫茸茸见林娇生走了,把头凑到云安耳畔,轻声问道:“城外那些人是想逼死郎主,对不对?”
云安听她突然提起这事,微微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