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15节

  “啊——!”
  “说什么呢!”
  “闭嘴!别咋呼!”
  “凉州君……凉州君要怎办……”
  “不知道。”
  “他会不会不管我们……”
  “怎办啊……救命……”
  李翩深吸一口气,那些窃窃之声虽细弱却清晰,就好像他们都趴在他耳边说话似的,让他想装作听不见都难。
  城下敌军似乎也明白这些血写的布条比直接攻城威力更大,他们根本没给城内喘息时间,就在众人刚从女墙后站起之时,平朔将军沮渠成勇手握强弩,一枝锐矢擦过李翩耳边,“砰”地钉在了他身后门楼的木柱子上。
  这是一枝长约四尺的铁脊箭,箭身并未悬挂血淋淋的“屠城”二字,却系着一方麻帕。
  沮渠成勇在城下扬声喊道:“敦煌诸人听着,开城门出城归降者,可免遭屠城之戮,奉劝诸位莫要平白送死。”
  李翩用力拔下那枚铁脊箭,将其上麻帕展开一看,正如沮渠成勇所言,麻帕上写着,若有人打开城门主动投降,屠城之时便可免遭杀戮,否则下场就和这些人头一样。
  城上诸人皆面面相觑。
  李翩的脸色白里泛青,扬声对沮渠成勇喊道:“多谢河西王美意,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翩须与城内诸人商榷。”
  沮渠成勇嚣张大笑道:“李凉州,恰好大王也有话要交待你。大王说,再给你三日,三日后倘你仍不肯束手就擒,咱们可就再没商量的余地!你好自为之吧!”
  看着城下满脸狞笑的沮渠成勇,李翩将麻帕用力攥在手心,沉声对令狐峰道:“洪范门最为险要,定要看紧此处,决不可破。”
  令狐峰颔首:“宋长史去了阳禾门,洪范门这边有我和李督邮交替,至于朱明、望京、凉风、庆明及城内各处,常宁已命玉门军分守。她们没有常宁的命令,是不会让任何人擅动的。”
  听他这样说,李翩心内稍安,令狐峰这人脾气虽臭,行事确是十分靠得住。
  今日沮渠玄山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扰乱人心的毒计,接下来守城之事将愈发困难。一座城池想要固若金汤,较之武备,众人是否齐心才是更关键的。
  倘若人心思变,自己人先在城里闹起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已经没时间再拖延下去了,杀沮渠玄山之事必须快些,再快些。好在昨夜已经见了景熙且商谈妥当,之后就是景熙配合自己把这出戏做下去。
  沮渠玄山想亲手把他逼上绝路,人头和血书之事他虽已让令狐峰和张元显疾速处置,可根本不可能瞒住城内百姓,也许过不了两日,街衢闾巷所有人都会知道此事,届时一定会生发极大恐慌,所以他再耽误不得,三日之内定要将一切准备妥当,到时才好杀了河西王……
  李翩只觉脑海中一阵涛翻浪涌,思绪乱的让他忽然有点头晕。他站在原地缓了缓,之后走下城楼,策马扬鞭而去。
  他现在要回子城,回到鹿脊居去做下一步的措置。
  经过白马塔的时候,李翩看到许多衣着破烂的百姓跪于塔前,也许他们是在苦苦哀求诸天神佛,希望那十亿由旬之外的佛陀菩萨能显灵,救一救眼下危在旦夕的城池。
  快到鹿脊居,远远地,他望见前方一骑正从阳禾门的方向朝自己行来。两匹马越来越近,直到相遇。
  李翩眯着眼睛,最开始只觉那人朦胧虚幻,如同一片云一样向自己飘来,待他看清来人是谁时,不知为何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云安头戴兜鍪,身着明光铠,英毅地驱马行来。
  她刚去查看了阳禾门,现正打算往罗城去。远远就看见了李翩,故而放慢马速,与他渐行渐近。
  “李轻盈,你打算如何杀沮渠玄山?”
  谁都没下马,也谁都没停下,二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云安沉声问道。
  李翩控住缰绳,让马儿缓步走得更稳些,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说:“同归于尽,你觉得如何?”
  云安霎时惨白的容颜和毫无血色的双唇都被兜鍪遮着,可她面上却并无惊讶。她了解李轻盈,同归于尽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此刻,他们一人向东一人向西,他去筹谋,她去守御,谁都不能停下。
  *
  李翩回到鹿脊居的时候,云行之正龇牙跺脚站在门口等他。看这架势,他要是再不回来,大狗子就准备撒开四蹄奔出去找他了。
  “站这儿做什么?准备得如何了?舆图上的路线都背熟了?东西都收好了?”李翩边向屋里走边一叠声急促地问。
  云行之屁颠颠跟在他身后,满不在乎地说:“还没呢。我不用那些东西,我可以自己……”
  “满口胡言!”
  李翩一声呵斥打断云行之,前行的脚步也定在原地。一向温柔以至戏谑的他,在听到云行之说“还没”的时候,脸色就变得极其阴沉。
  他回头看着云行之,眼中显出一抹愠怒:“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云行之见他如此疾言厉色,赶紧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不敢再瞎叭叭。
  “跟我进来!”
  李翩拖着自己一瘸一拐的身体朝后罩房走去。后罩房位于鹿脊居内第三进,平日不会有人随便去那里。可以说,整个后罩房都是云行之撒泼打滚的地盘。
  云行之默不作声地跟在李翩身后,两日一前一后进了后罩房其中一间,整整一夜都没再出来。
  *
  那是个极其诡谲的夜晚。
  那天夜里,李翩和云行之躲在房里折腾了一晚上,谁也不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而一向冷淡的云将军则忽然化身为一坨刚搅好的浆糊,彻底黏住了凉州君。她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命人收拾了鹿脊居后院的欢喜阁,没脸没皮地住了进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开始在空气里蠕动,或许是流言,或许是恐惧,又或许是从天而降的灰暗月光。所有人都藏着惴惴不安的心,被黑夜拉扯着,硬扯入次日天明。
  世间事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第二天快天亮的时候,敦煌城内再次刮起了一场山摇地动的凶风。
  第109章 阿鼻地狱(2) 她仍是他最信任之人……
  河西王那份“厚礼”所造成的恐慌,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在城内散播开来,速度之快远超李翩忖量。
  人头抛城、血书高悬,这些事就像是自己长了腿,在街衢巷陌飞奔急窜,撞倒每一个惴惴不安者,又抓紧每一个心怀叵测之人。
  沮渠成勇射向城门的劝降书上写的是,开城门投降者可免受屠戮。但不知为何,这事传着传着就变得愈发诡异,开始向一条不可控的路上狂奔——
  当日午后,城内只有为数不多的百姓知道洪范门被抛人头这事,还知道了写着“屠城”血字的布条被射在城楼上。
  至黄昏时,几乎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此事,其中又有一半人听说河西王还派手下射来了劝降书,说开城门投降者可饶其不死。
  到了夜里,恐慌和流言丝毫不肯睡去,它们仍旧奔跑在人们一开一合的双唇和警觉聆听的耳中。
  有人听说河西王已向凉州君下了通牒,若是凉州君仍不肯开城门迎河西大军入城,一旦城破,他们就会将城内所有人的脑袋都切下来挂树上,会让整座城血流成河,不留一个活口。
  直至翌日黎明时分,流言已经变得荒谬绝伦。
  人们说,河西王不仅许诺开城门投降者能不受屠戮,甚至还许诺送其去往姑臧,赏赐高官厚禄宝马香车,令其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尽可安享富贵荣华。
  言辞如阴魂,游荡于城内每条街巷。
  ——许多人愿意相信毫无根据的流言,只因那些流言与其内心隐秘的罪孽恰好吻合。
  待到朝晖普照大地之时,城中百姓已彻底分为两波:一波人信了关于劝降书的传言,想要赶紧打开城门投降;另一波人则压根不信沮渠玄山能有如此仁善,认为开城门投降就是上赶着送死。
  宋浅早已命人将“八禁令”传至各个里闾,其中明令禁止奔走街巷,可饶是如此,仍无法阻止那些对流言深信不疑者于天亮后偷偷摸摸走向洪范门。
  “免死不杀”和“荣华富贵”就像吊在驴嘴前的胡萝卜,驴若是想吃,就只能昏昏然跟着走。
  手握武器的戍军守在洪范门前,蠢蠢欲动之人藏身于不远处的角落里,谁都想要荣华富贵,可又不愿做那只出头鸟。他们隐隐希冀着,倘若此刻能有人出来牵头打开城门就好了。
  这些人开始盲目相信,只要城门打开,荣华富贵就会扑面而来。
  *
  辰时初刻,那个来当“出头鸟”的人终于到了。
  这人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横冲直撞地从子城内纵马而来,到了洪范门前二话不说就让戍守士兵开城门。
  令狐峰这会儿恰好被换去歇息,城门前接替他的人是李见书。
  明明晨雾微凉,可李见书的大圆脸盘子上却布满细密汗珠。他一边弓腰塌背地跟来人打哈哈,一边在心里懊丧自己真是倒了血霉。
  敦煌城七座城门十二时辰有人守卫,凉州君命城内诸官并玉门五校尉所有人轮换,这会子刚好轮到李见书接替令狐峰,谁知令狐峰前脚刚走,这小祖宗后脚就来了。
  “主公消消气,消消气……”李见书抬起衣袖擦拭着面上汗珠。
  “开城门!孤要出城!”李谨板着脸命令道。
  “这……这……明府有令……”
  “你就那么听他的话?!他是主公还是我是主公?!”
  听李见书搬出李翩来压自己,李谨蓦地拔高嗓音喊道,声音尖锐,端着不管不顾的架势。
  李见书赶紧打哈哈:“您是……当然您是……”
  此刻,这个大脸盘的督邮心里实在是苦不堪言。他不过陇西李氏一个小小旁支,是李翩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当然更认李翩,可李翩平日在人前给了李谨足够的尊荣,他也不敢丝毫怠慢李谨。
  “开城门!孤要去见河西王!”李谨又命令一遍。
  开城门这事,李见书是万万不敢的,遂只得点头哈腰对李谨解释道:“整座城已被沮渠大军包围,凉州君明令决不可擅启城门,主公若是要见河西王,且容末官即刻派人去请凉州君来此——”
  “你敢!!”还没等李见书说完,一听要叫李翩来,李谨几乎是扯着喉咙打断了对方。
  喊完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清了清嗓子,道:“不必打扰小叔,你给孤打开城门,出了什么事,孤来担着!”
  李见书心里一声哀嚎,心说沮渠氏要屠城,你一个小屁孩儿你担得起吗?
  可这话他万万不敢说出来,甚至不敢在面上表露分毫,只得偷偷冲身后一名小吏打眼色,让对方赶紧去叫凉州君。
  大约是他脸盘子太大,打眼色也打得太明显,瞬间就被李谨发现了。
  只听李谨抬手指着李见书的额头,怒吼:“谁都不准去!谁敢去孤就让谁死!!立刻死!!”
  李见书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感觉自己背上的冷汗已然成河,正哗啦啦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就在他被李谨逼得毫无办法之时,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有个人正在卖力地帮他。
  *
  帮李见书的人是个从未被这些高位者放在眼里的弱女子——龙烟。
  今晨李谨又将龙烟暴打一顿发泄怒火,打完后便恶声恶气说自己要去开城门。龙烟忍着浑身剧痛追在李谨身后,亲眼看着他去往洪范门。
  胸口的疼痛让龙烟一阵阵犯恶心,她略缓了缓,咬紧牙关往李翩的鹿脊居跑去。
  “开门!不好了!不好了!”
  鹿脊居的婢女鸣蝉跑来应门,见门外站着灰头土脸的小姊妹,也被唬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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