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14节

  垂眸看着云安的睡颜,李翩却又想起胡绥儿不见了这事。这事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不小心把家中隐秘珍宝弄丢了的蠢货,既慌张又自责——蠢货现在觉得唯一侥幸的地方就是,还好云安不去胡绥儿居住的无为居。
  蠢货想,等这场战事过去,无论天涯海角都得把胡绥儿找回来,无论云安愿不愿意,都得让她们把心换回来。
  很好,想到这茬,慌张自责之中复添一味苦涩,真是哑巴吃黄连。
  又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太过疲累,头重脚轻之感愈发明显,李翩干脆也和衣躺下。
  他侧过脸看着近在咫尺的云安,又没忍住,抬手在她鬓边抚了抚。
  手指触到鬓发的瞬间,他忽地想起当年在杂石里云家的土榻上,那天夜里云安也是这样,像个小毛贼似的,偷偷把手放在他脸上。
  其实那夜他根本没睡着。
  延胡索和酸枣仁的效用完全压不住断骨之痛,他躺在榻上强忍折磨,直到听得云安进屋,这才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没过一会儿便感觉到温柔的手指触在他的眼角眉边,继之游至面颊和唇畔,当时他紧张得差点儿露馅,可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他不疼了。
  也许她手上有这世间最灵妙的解药,从眼角滑过,便带走了全部疼痛。
  那段日子里,云安大大方方和他同睡一榻。彼时的他们,相爱又相敬。
  爱虽使人亲昵,爱得狠了却难免屈曲。所幸世间还有敬。敬让他们秉持心魂不堕,成为彼此的皓月。
  想到这儿,李翩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笑意——那些日子已经离他太过遥远,云安也一步步离他而去。
  或许是一场噩梦做完,身旁沉睡的女子忽地动了动,原本抓着旃罽的手此刻缓缓松开。
  李翩看着她因练武而略生薄茧的手指,终是没控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置于她手心。
  他怕弄醒她,不敢用力,于是两只手便虚浮地握于一处——乍看相偕,实则不忍。
  保持着两手虚搭的姿势,李翩再扛不住遍身困倦,没一会儿,他也睡着了。
  *
  睡得太浅,也许连小憩都算不上,反正李翩突然被惊醒。
  惊醒的原因既非噩梦亦非叫嚷,而是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用力攥住了。
  他记得很清楚,入睡前他偷偷摸摸将手搭在云安手上,可现在,他的手却被对方紧攥在手心。十指交扣,肌肤相亲。
  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耳畔是云安的呼吸声,有种平稳又冷漠的感觉,他不知她是否已经醒来。
  又过了一会儿,攥在一起的两只手完全没有要松开的迹象,甚至能感觉到掌心已隐有汗意,至此他终于可以肯定——云安醒了。
  明明两只手攥得那样紧,却谁也不开口讲一句话,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
  房内静如深湖,二人相偕沉入湖底,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遇见对方一千遍。
  突然,窗外响起一阵惊慌大叫。湖水瞬间退去,他们从那一泓暧昧的沉默中浮了上来,彼此心知肚明,各自又将奔赴自己职责所在之处,既没时间伤怀,也没时间敞开心扉。
  “明府!不好了!明府!”
  “你别嚷嚷!”
  “明府在里面?你让我进去!”
  “不让!郎主才刚睡下!”
  “你个小卒子,这事儿你担得起吗?!”
  门外二人扯着嗓子吱哇乱嚷,听声音是张元显和云行之。
  李翩腾地一下翻身坐起,理了理衣衫,快步前去开门:“发生何事?”
  那俩人正在你拉我扯,见他出来,张元显像是看到救星般,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语气急促地说:“不好了明府,您快去看看,就在洪范门,范门,门……”
  自林瀚来到敦煌城,张功曹便奉命日日陪着林大人饮酒作乐加套话,这段时日他硬是把自己喝胖了不少,现下一路纵马狂奔而至,呼哧呼哧,肺里那口气像是再也喘不顺。
  李翩听他说洪范门,心里倏地紧张起来——洪范门是罗城南门,城外的沃野正是敌军扎营之处。
  “沮渠玄山又派兵攻城了?”
  “不是,不是攻城,但比攻城更可怕,我,我说不出口!唉……反正您快去吧!令狐峰快顶不住了,让我来喊您。没有您在那儿压着,只怕会出大乱子!”
  李翩没再多问,吩咐云行之:“备马,去洪范门。”
  那边云行之和张元显前后脚跑向马厩,这边李翩刚要迈步出卧房,忽听云安在身后唤他。
  “李轻盈。”
  云安从暖阁出来,立于李翩身后。
  她唤他时声音很轻,是这数年间都不曾有过的柔缓,仔细听去,内里似乎还有微微怯意。
  可李翩现下被张元显那火急火燎又不肯直说的样子弄得根本没心情细想这些,听得云安叫他,他并未回头,半侧过脸随意应了声:“怎么?”
  “你一夜未归,去了何处?”云安问。
  “去见沮渠青川。”
  李翩倒也不瞒着云安。她问,他就答。
  云安听说他已和征远大将军见过面,心内忽地紧张起来:“你是不是想到了杀河西王的新法子?”
  “是又如何?”
  “你要做什么?”云安心头一凛,语带焦急地问。
  可这个问题李翩此刻不想回答她。他绕过挡在面前的女子,抬腿就走。
  “站住!”云安忽地拔高声音。
  李翩确实站住了,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云安眼前倏地泛起一片泪雾。
  “云常宁,你还看不明白吗?当年是你不要我,而现在……是我不想要你了。”
  第108章 阿鼻地狱(1) 同归于尽,你觉得如何……
  李翩驱马赶往洪范门的时候,正是沮渠玄山想要的烈日当头之时。
  此刻已接近正午,秋阳漫照,头顶赤日晒得他原本就视物不清的眼睛愈发疼痛难忍。
  出了庆明门就是罗城,往东一转便可直奔洪范门。
  平日里,庆明至洪范这条路是敦煌城最闹腾之处,总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自闭城之后,满街萧条。籍户中的青壮者,无论男女皆被征参与守城事,至于商贾流民则被禁随意行止,以防有人里通外敌。
  策马驰于这萧瑟哀凉的街衢间,李翩余光过处,见路旁时有二三人掩面哀泣。
  其中有人认出了红衣白马的凉州君,立刻跪地冲他嚎啕哭喊:“救命啊,凉州君!求凉州君救命!”
  他并未驻马询问这些哀哭之人究竟发生何事,但他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整个人像弓弦一样绷紧。他知道,答案一定就在洪范门,他必须快些赶去。
  待李翩抵达洪范门时,便看见了如地狱般恐怖的场景。
  沮渠大军果然又开始攻城,且这次他们用上了抛车。城门外,敌军正在不歇气地将攻城之物往城墙内抛掷。他们抛出的物什很轻,圆形的,可以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其中一个抛掷物掉在雉堞上,又骨碌碌顺着石阶滚落,最终恰好停于李翩脚边。
  李翩低头一看,顿觉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被抛车掷入城内的并非攻城石,而是血淋淋的人头。
  此时此刻,头顶是烈阳似火,脚下是惨死人头。阳光卖力地照耀大地,照出一片死不瞑目。
  追在李翩身后的张元显实在受不住了,“呕”地一声直吐得双腿发软,跪倒路旁。
  李翩抬眸看去,城楼上下到处都落着头颅,面色僵白,眼神空洞。虽然既无衣饰也无印记,但李翩还是认出来了,这些被抛车掷入城内的头,皆是悬泉大营的兵士。
  这些战死沙场的忠烈之人,被残暴的敌军割下头颅,并用他们的人头当作恐吓武器,抛给城内他们的爷娘妻儿。
  沮渠玄山用人头当石头,当然不是要攻城,他纯粹就是用这种方式折磨城里百姓,以此扰乱人心,顺便给自己取乐。
  城墙上,令狐峰正指挥着弓箭兵以火矢反击,燃着烈火的箭矢蝗虫般从垛□□出,这才将对方抛车的抛掷压制住。
  城墙下,没人敢靠近那些灰扑扑的人头,哪怕地上躺着的是尸体,恐怕情况也会比现在更好些。
  李翩正要登上城墙,忽然看到墙角处滚落一颗刚被抛车掷进来的人头,面孔他很熟悉。
  那人蓄着一把大胡子,双眼炯炯有神,说话也总是粗声大气,是河西百姓很喜爱的样貌。可他的脾气却和样貌全然不符,他脾气特别好,很少有人见过他发火。无论士兵或同僚,他都一视同仁地对待。倘若去他营帐,总能老远就听到他爽朗大笑的声音。
  他的头颅曾被沮渠玄山挂在马前,也曾被扔在城门外,现在又被抛车抛进城内,滚落于墙根。
  李翩努力稳住心神,对跟在身后的张元显说:“为刘将军收殓。”
  张元显不忍再看一眼,垂着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应了。
  李翩快步登上城墙,令狐峰见他来了,这才略松口气,抬手抹去额上一层叠一层的冷汗。
  “立刻着人将城内头颅全部收殓,要快,切勿再让更多人看到。”李翩声音急促地命令道。
  不得不说,他这身红纱衣确实太过惹眼。城下敌军在看到一个身穿红衣的人登上城楼后,抛掷人头之举便停了下来。
  紧接着,沮渠玄山手下一名膀大腰圆的校尉开始向着城楼上的李翩喊话。
  “凉州君在哪儿抱美人呢,咱们厚礼都快送完了你才来啊!你听好了,大王说,这些人头都是赏给你的!你要是愿意,可以全部拿回家喝酒!哈哈哈哈!”
  这样恶毒的挑衅之辞,让城楼上所有人霎时间面色青白。
  他故意在敦煌城下说这话,不是没来由的。昔年汉武帝时,月氏人曾据有敦煌,哪知后来却被匈奴老上单于攻破。老上单于斩杀月氏王,并残忍地将其头颅做成了酒器。
  沮渠玄山崇拜青简上载录的那些暴戾凶恶的旧事,但李翩明白,对方命手下将人头当成石头掷入城内,目的绝非侮辱自己这么简单。
  果然,那校尉话音落下,还未等李翩答他,但见他身后一队骑兵策马驰来。马上射士弯弓搭箭,立时便有密集的箭矢射上城墙。
  立于城头的众人赶紧俯身躲在女墙后,待这波箭矢射完,众人定睛一看,就见每枝箭矢上都垂了条长约一尺的布条。
  布条是白色的,其上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屠城。
  字的颜色红得暗沉,一望而知乃以血写成,也许用的便是悬泉大营阵亡将士的鲜血。
  射箭的那批人是沮渠大军中最好的射士,他们故意令箭矢扎在门楼、战棚、狗脚木这些显眼的地方。箭矢高扎木内,惨白的布和血红的字迎风摇荡,一缕缕,一条条,幽幽凄凄地飘动着,让人望一眼就头皮发麻。
  很快,细微的声响便惊起于守城兵卒之间,他们中有人识字,认出了那上面写着什么。
  “那上边写啥?”
  “写得是……屠……屠……屠城……”
  “啥?!”
  “屠城……要屠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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