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97节
那个自称是其兄长之人又抡起拳头在林娇生身上砸了几拳,见林娇生疼得蜷缩成一团,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迈步走进院门。
沮渠青川在马车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并未下车阻止,只是眸色沉沉地看着发生在前方的争执。
适才二人争吵的时候,那胖男人边打边吼了句“为兄替父亲教训你”。就是这句话,让沮渠青川的眼神倏地阴暗下来。
原来这个气焰嚣张之人便是林娇生的兄长……沮渠青川转而想到了自己的兄长。
在想到河西王沮渠玄山的那一刻,他无意识地咬了咬后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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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男人得意洋洋地迈进自家宅院,刚转过影壁就见前边花荫下站了个瘦高个儿,正斜着眼睛睨过来。
那瘦高个儿长得并不丑,且衣饰光鲜亮丽,可不知为何,他往那儿一站总让人想起一种昆虫——蚂蚱。
胖男人见了瘦高个儿,瞬间堆起满脸谄媚的笑,紧走几步上前,道:“大兄今日好兴致啊。”
这瘦高个儿正是林娇生的大兄林茂,而胖男人则是二兄林蒙。
林蒙是林瀚的妾室所出,亲娘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就病死了。
生在这样的家中,且又是这种尴尬身份,以至于他从小就十分懂得谄上傲下。他对嫡长子林茂十分巴结,以为这个家迟早是林茂的,遂日日像条狗似的跟在林茂屁股后头打转。且他知道林茂瞧不起弟弟林娇生,故而也对林娇生没有好脸色,就是为了讨好林茂,让林茂看看耍猴儿戏。
站在花荫下乘凉的林茂听了二弟的问候,哼笑一声:“你又打他干嘛?他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打他不嫌费劲儿。”
谁知林蒙却忽地收了谄媚神色,正经地说:“大兄有所不知,我刚才看见他是乘别人的马车回来的。”
“嘁,咱们的马车又不给他用,他可不得乘别人的。叫花子一样,真丢人。”
“可我瞧着那马车……不一般啊。”
林茂嫌弃地撇了撇嘴:“能有什么不一般?”
林蒙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我虽未见同车之人,但却瞧见那马车是青色车盖云母车。”
林茂惊愕:“你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
河西国在车驾上部分延续了晋人礼制,譬如皇子所乘安车,乃用三匹马拉车,朱漆车轮,车较绘虎兽图案;公主、王妃等人用的是两匹马拉的油軿车;以四头牛拉的皂轮车,乃三公之中有特殊德行之人所乘;其余高官用两匹马拉车,皂色车盖,朱色两幡,如此等等。(注释1)
而三匹马所拉青盖云母车则是沮渠氏勋贵所用,臣子纵使如何高官厚禄,也绝不可用此车驾。
现今王座上这位名叫沮渠玄山的,虽育有一子却不幸早夭,膝下至今只两位翁主,而他的亲兄弟当中,还活着的也只剩沮渠青川。至于旁支,平朔将军沮渠成勇、张掖太守沮渠望秋、临松中田护军沮渠昌贺这些人眼下都根本不在姑臧城内。
所以,林蒙看到的那驾云母青盖车的所有者,极大可能便是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
听林蒙这样说,林茂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霎时间心里便有了算计。
那景熙侯沮渠青川不仅是河西王胞弟,且还是当朝太后孟氏最喜爱的小儿子,是如今朝廷中炙手可热的大贵人。林蔚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若是能巴结到这样的大贵人,何不趁此机会跟着沾沾光呢?
再者说,若论孔武阳刚,自己可比幼弟强多了,大贵人若是见了自己,必然青睐有加,哼,到时候哪还轮得到林蔚那小子。
林蒙与林茂从来沆瀣一气,也算是世间少有的骨肉知己,此刻见大兄嗬嗬地笑,只一眼就明白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兄长,要不咱们现在就去找阿蔚掰扯掰扯?”林蒙上赶着出主意。
“走,瞧瞧去。”林茂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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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娇生挨了一顿胖揍,灰头土脸爬起来回到自己房内,也不喊婢女来端水擦脸,只是自顾自地闷头收拾房内满地堆着的做步摇冠剩下的边角料。
莫看他向沮渠青川展示步摇冠的时候一副四两拨千斤的样子,可事实上,他为了做这顶冠没少花功夫——其实用金银珠玉做饰品反而是最容易的,要用这种遍地随处可见的木石做出像样的首饰,那才真是费老鼻子劲儿。
前些时日景熙侯那边派人来找他,当时他想都没想就一口应下了这差使。今天景熙侯收了他送的贺礼,并且十分满意,此情此景,让他心内浮升出一股隐秘的欢喜。
就像景熙侯需要他的手艺一样,他也需要景熙侯的力量,有了这力量,或许他就可以带着母亲离开这个家。
“砰!”
忽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林娇生也从思绪万端中被人一脚踹了出来。
“开门!快开门!”
门外响起一个粗声大气的嗓门,不消说,是二兄林蒙。
林娇生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边角料走到门边,刚把门打开就见一只大臭脚冲着自己踹了过来,他急忙躲闪,踉跄着后退数步,险些跌倒在地。
林蒙也没料到林娇生突然开门,原本是打算再狠踹一脚的,结果却踹了个空,不仅如此,还扯着蛋了,呲牙咧嘴地吸溜。
林茂站在旁边,鄙夷地看了林蒙一眼,也没管他扯得如何,抬脚便进了林娇生房内。
“一天到晚小娘们儿似的……”林茂打量着林娇生屋内摆得满满的鞋帽衣衫,嫌弃道。
脚趾头听了都知道,他这话是跟林瀚学的。
林娇生并没在意这些话,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大兄。”
林茂一扭身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问道:“适才跟你一起回来的人是谁?”
林娇生心内暗惊,他之所以在街角就要下车,原因就是不想被家里人看到,谁承想竟还是没躲过去。
但他不想把景熙侯的事告诉面前这两人,遂选择了沉默。
林蒙见林娇生闭口不言,上前推了他一把,喝到:“什么闷嘴葫芦!大兄问你话呢!”
“没人。”林娇生答道。
“放屁!我可全都看见了!送你回来的是一驾青盖云母车!”林蒙吼得吐沫星子喷了林娇生一脸。
“你看错了。”林娇生平静地答。
“说什么?你就撒谎!”
林蒙似乎是被林娇生这种平静态度给气到了,一张肥胖的脸盘子凑到弟弟眼下,口中臭气熏人。
“没撒谎。我自己走回来的,适才在门外你也见到了。”
“你个小兔崽子!”
林蒙口中骂骂咧咧地又要去掐林娇生后脖颈,却被林茂摆手制止了。
林茂:“哼,你是攀上高枝却不想拉扯兄弟一把,你嫌弃自己的亲兄弟,嫌我们都不是好东西,是吧?阿蔚。”
他对幼弟的心事倒是看得挺清楚,见林娇生自从懂事之后就不再像林蒙那样跟在自己屁股后边打转,便明白了林娇生心里大致是怎么想的。
林娇生抿着唇,未置一词。
林茂又是一声嗤笑:“唉,旁人家都是兄友弟恭,可咱们家倒好,长兄被幼弟嫌弃,幼弟攀上了高枝,这下是连正眼都不看自己兄弟一眼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忘了是吧,你害死过别人,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他这样说,林娇生终于开口:“我没有害人……”
“你少不承认!”林茂蓦地喝呼着打断了林娇生,“你杀了赵启,这事儿你可别忘了!”
——赵启,那个在大雪天被人推进冰窟窿里,活生生冻硬了的穷人家孩子。
林娇生猛吃一惊,急忙分辩道:“赵启不是我杀的!”
“怎么不是,我问你,是不是你哭着把他骗去城外的?倘若你不骗他,他怎会掉进冰窟窿里冻死。”
说这话时,林茂唇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假笑。
听林茂突然提起这桩陈年旧事,林娇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额头隐隐冒出冷汗。那是他幼年不懂事时受林茂指使所做恶事,害死赵启之后,他已是愧悔不堪,可现在林茂不仅旧事重提,甚至还倒打一耙,说林娇生才是杀人凶手。
林娇生垂在身侧的手禁不住开始发抖,只觉一腔闷火憋在胸前快将自己憋死。
林茂见他这反应,更是变本加厉地出言羞辱:“你啊,小小年纪就这么阴毒,手上沾着无辜人的血,将来还不知会如何。啧啧,弄不好我和你二兄还有父亲,大家都会毁在你手里!”
林娇生实在听不下去了,冲着林茂喊道:“你才是凶徒!害死赵启的人明明是你!我全都看见了!”
话音甫落,只见林茂抡起拳头照着林娇生脸上一拳砸下,打得弟弟趔趄着摔了出去。
“恶人终有恶报……”林娇生倒在地上,抹了一把唇边血迹,声音不大却语气坚定地说。
可以想见,这话说出来又是找揍。
果然,话还没说完就又是一只拳头冲着他砸了过来,但这次打他的人并非林茂,而是事事上赶着巴结大兄的林蒙。
林蒙扯着嗓子骂道:“疯娘生出疯儿子!”
孰料这话才骂完,忽觉一个巴掌从天而降,如来神掌般拍在后脑壳上,直拍得林蒙晕头转向。定睛一看,拍他的人正是大兄林茂。
林茂脸色阴沉,阴阳怪气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林蒙这才反应过来,林茂和林蔚是同一个娘,骂林蔚是疯娘生出疯儿子,可不就是连带着把林茂也骂了嘛。于是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赔笑脸:“我瞎咧咧,我大粪吃多了,大兄别跟我一般见识,消消气,消消气。”
林茂一把推开林蒙肥硕的身躯,斜睨着林娇生,见讨好和胖揍对这弟弟都没用,也懒得再跟他废话,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你可等着瞧吧”,便甩手走了。
林蒙一如既往屁颠颠地追在他大兄身后。
待这二人都离开,林娇生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开始收拾堆了满地的边角料。
他知道家中父兄都瞧不起自己,是以自己对待他们也总是秉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
金夫人已经被人在背后骂成是疯婆子,若是他再因为一些日常之事同父兄闹起来,还不知会让阿娘怎样难堪。
“算了,忍一忍,别连累了阿娘。”每次他都是这样想。
那时候,林娇生还不知道的是,世间善恶,其实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善每退一步,只会让恶更加猖狂——善愈忍,则恶愈烈。
他低头强忍,忍着忍着,终于就到了忍无可忍的那天。
而这忍无可忍恰是与北宫茸茸有关。
第92章 摩睺罗伽(4) 门内传出一声声凄厉惨……
三年后的一天,林娇生陪着沮渠青川去东苑城射猎。回来的路上,在一条土巷子里捡到了北宫茸茸。
当时她正被一群恶少围着欺负,先被石块砸了头,后又被人一脚踢中肚子。
只不过那时候她并没化出人形,而是用了自己的本体——猫儿。
四只脚的身体比两只脚要轻便许多,且藏匿逃跑都更容易,吃得也更少,所以从敦煌到姑臧的这一路上她基本都是如此。
毕竟,她就算再是个傻憨憨也能想明白,在这样混乱的世道,年轻貌美的女子孤身行路,简直就是把“快来欺负我”这五个字写在脸上。
可那天就偏偏倒了血霉,遇到一群吃饱撑着的纨绔。平日里欺辱两只脚的同类也就算了,现在连这么小一只四只脚都不放过。
就在北宫茸茸无计可施的时候,林娇生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