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94节

  其实那时候正是玉门军在阳关、玉门关剿灭流寇悍匪的节骨眼儿,军士们经常假扮来往客商,故意引匪徒来抢,好趁机将之剿灭。
  那天领兵剿匪的正是婉仪将军云常宁本人。
  救下老夫人之后,云安将她接到玉门大营妥善安置,随即派人回敦煌城给令狐氏传话。
  接到消息的令狐峰火急火燎奔向大营,打算接走母亲。
  “知道你带兵辛苦,可这么好看的大姑娘,要多笑一笑,别老绷着脸。还有啊,我箱子里有许多膏油,全给你留下,要时常用。你瞧瞧,手全都皴了,这得多疼啊。”
  令狐峰赶到大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老夫人拉着云安皴裂的手,心疼地念念叨叨,像是念叨自己最疼爱的侄女。
  临走的时候,老夫人又问云安要了她拇指上那枚玉韘留作纪念,只为时时念想,不忘此恩。
  令狐峰是个天性倨傲的人,对所有同僚官吏都没好脸色,唯独对云安不同。
  云安救了他母亲,是真正的巾帼豪杰,他打心眼儿里佩服。
  旁人不知这桩旧事,都以为他是喜欢云将军,窃窃私语编排他二人的流言这几年也着实不在少数。
  在某些人眼中,年龄相仿的一男一女,倘若男人对女人假以辞色,那就必定是看上她了;若是女人对男人谦和温柔,也肯定是对他有所图谋。
  只不过令狐峰和云安都是懒得搭理世间闲言碎语的人。反正流言这东西,就像沾在衣服上的灰尘,无论你怎么拍都是拍不干净的,那就随它去吧。
  此刻,知道了老夫人已故去,云安将玉韘收入筭袋之中,对令狐峰道:“令狐大人,请节哀。”
  “家慈离世前一再叮嘱,救命之恩尚未报答,让我代她报此大恩。常宁,若有什么需要之处,你尽管开口。”
  云安抬眼看着令狐峰,犹豫了一下突然说:“我确实有件事……想请令狐大人答应我。”
  “何事?你尽管说来!”令狐峰答得磊落豪迈。
  “令狐大人手握城内卫戍之兵,我想请您答应,之后无论发生何事,您都会站在凉州君一边,会尽全力助他。”
  谁知令狐峰听她这样说,却下意识眉头微蹙。
  李凉州少年时并非如今这模样,这些年他在酒泉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变得越来越诡诞,现在已是恶名在外,他却根本不在乎似的,实在让人难以捉摸……令狐峰心想。
  云安定定地看着令狐峰,恳切地说:“令狐大人,这是我目下唯一的请求。”
  她马上就要再次领兵上沙场,将军百战死,何况她们这次要对上的极有可能就是沮渠玄山本人,她生怕自己再回不来,想趁此机会为李翩身边多拉一个值得信赖之人。
  令狐峰瞧着云安赤诚的眼神,忽地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之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站在李凉州那边,我会尽全力助他。”
  听令狐峰应了这事,云安用力抿了抿唇。
  *
  夏天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这会儿已是申初。
  按理说,申时正应是李谨在房内读书做功课的时候,可他今日却并未念书习字,而是百无聊赖地趴在无为居花亭内的石案上,阖着眼睛假寐。
  李翩跨入无为居花苑的时候,正看到李谨这副懒洋洋的模样。今日午后整个庭院里连一丝风都没有,可他却也不嫌热,就那样趴着,任由阳光晒在他半边身子上。
  “阿谨。”李翩出声唤他。
  李谨其实是取了表字的,他表字慎行,可李翩却从未以表字称呼过他——公开场合李翩叫他“主公”,私底下就叫他“阿谨”。
  听到声音,李谨抬起身子望向自己的小叔。
  李翩身量很高,又总把脊梁挺得笔直,此刻往李谨面前一站,把花亭外晒向李谨的阳光几乎遮了个严实。
  他背光站着,面上是一片浓浓阴影。李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知道小叔此刻的神情肯定并非欢喜。
  “怎么不回房去读书?刘祭酒的《敦煌实录》读到哪儿了?”
  李翩口中所说刘祭酒,正是凉国赫赫有名的大儒刘昞。(注释1)
  武昭王尚在世时曾召刘昞至酒泉,征其为儒林祭酒,掌管一国著书立说、传道受业的大事。至凉国去国号后,刘昞被沮渠氏拜为秘书郎,现下仍留居酒泉。
  此人皓首穷经,著有十卷《凉书》、二十卷《敦煌实录》,除此之外,听说他如今在酒泉还在为《易》作注,真可谓焚膏继晷,孜孜不倦。
  李谨却十分讨厌读那些东西。他不读的原因并非觉得经史子集内容枯燥,而是因为他脑子好使。
  别家孩子脑子好使,或可赞之聪慧,或可赞之□□,但李谨皆不可——李谨是一种狡慧。
  上次阅军的时候,李翩跟他说什么“百姓尚在,故园尚在,焉知不可安民于一方”这些话,李谨边听边在心里冷笑。
  “说这种冠冕堂皇的狗屁话,当我好骗呢。凉国早就没了,咱俩能不能活下去都很难说,还怎么安民一方?”冷笑过后,他忍不住腹诽。
  所以李翩让他下帷攻读,其实他是打心眼儿里抗拒的——既抗拒李翩的管束,也抗拒读书上进,更抗拒叵测的未来。
  可他又有些畏惧李翩,不敢当着李翩的面自暴自弃,只能在边边角角处耍些小手段发泄自己烦闷的情绪。
  “孤今日不想读书了。”
  李谨沉下语气,努力让自己的嗓音显得稳重些,别再那么孩子气。
  李翩站着,他坐着,李翩垂眸看着他……李谨忽然觉得无比烦躁,猛地把头转向一边,不想再被李翩盯着看。
  静默了片刻,李翩忽然问道:“阿谨,你是故意的吧?”
  一听这话,李谨的身体极不自然地动了动。
  可他却仍是不肯回头,摆出一种不明所以的语气,道:“小叔说什么,孤听不懂。”
  “你是故意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腿不好,你用这种方式与我对抗。”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翩并没生气,语音语调皆是柔和的。
  李谨见自己心里拨弄着的小算盘一下子就被小叔揭穿,忽就面红耳赤。
  这回他终于肯转头看向李翩,但却仍是嘴硬:“我没有,我就是不小心的,我分明差点儿掉下祭台,你也看到了。”
  他总是这样,一着急上火就忘记称谓,满口都是你你我我。
  “阿谨,不要撒谎。”李翩的嗓音终于沉了下来,不再柔和。
  见李翩收了和颜悦色,李谨面上也紧紧绷着——李翩每次沉下脸的样子总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李谨对父亲的感情极其复杂,一方面他父亲是凉王,手握整个凉国大权,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这让年少的他发自内心生出仰慕之情;可另一方面,他父亲脾气暴躁且武断,总说什么“严父出孝子”,对母亲和他皆是从来不假辞色,这又让他极其厌恶,甚至到了厌恨的程度。
  可是现在,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父亲临出征的时候将他托付给小叔,且暗地告诉了他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其中就包括小叔是瘸子这件事。
  也许是怕自己死后从弟篡权,威胁到儿子的地位,李忻还特意叮嘱儿子,若是见势不妙可以将此事捅出去。
  他这儿子到底是年纪小藏不住事儿,觉得自己和小叔在一起这么久,小叔明明走路做事都挺正常的。有一次,李谨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李翩。李翩许是想以身作则教导他,便坦然承认了。可他这一承认,就有了雩祀时的那一幕。
  李谨在心底阴鸷地想,小叔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像父亲:小叔也强大,小叔也严厉,小叔也让他厌恨。
  ——既然报复不了父亲,那就报复小叔好了。
  看着李谨紧绷的神色,李翩还想说话,哪知李谨却猛地站起身,抢在李翩开口之前大声嚷道:“你懂什么?!我不要你管!你自己并无子女,少在我面前摆谱!”
  听他这么一嚷,李翩面上浮起一丝自嘲的笑。
  他虽还不到而立,可如今这世代,旁的人像他这年纪,不说膝下儿女成行吧,怎么着也至少被垂髫小儿憨态可掬地唤过一声“阿爷”了。
  可他却至今什么都没有,莫说儿女,到现在连大妇都没有。他曾山盟海誓非云安不娶,可云安……人家不要他。
  “我用不着你管!用不着你管!你跟我父王一样可恨,一样让人恶心……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
  李谨还在大声嚷嚷着,嚷完生怕李翩教训他,逃也似的跑没影了。剩下李翩一个人站在花亭里,耳畔回荡着李谨口不择言的话。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特别疲惫。
  他从没像此刻这样,由衷地希望自己不是什么陇西李氏出身,也不是什么凉州君,而是一个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的普通百姓,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逃避。倘若逃避了,他就再不是他。
  世人可以趋利避害,可以只为自己活——他不能。
  第89章 摩睺罗伽(1) 掀开披在身上的那层画……
  林娇生自那天跟着云安去了一趟敦煌城,回来之后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常常一个人坐着发愣。北宫茸茸问他怎么了,他非但不肯说,还让茸茸千万别告诉云安。
  “小郎主,你是不是害相思病了?”北宫茸茸一脸正经地问。
  “咳咳咳——”林娇生差点儿没被口水呛死。
  咳完之后他嫌弃地反问:“你懂什么是相思病?”
  “我当然懂!我已经学到了!”北宫茸茸双眼发亮,叽叽喳喳地,“如果你想吃鱼,可是却吃不到,你就会全身上下都难受,又痒又疼,就觉得心里苦啊,苦啊……苦得想哭,这就是相思病!”
  林娇生:“……你可爱,你说的都对。”
  北宫茸茸听他承认,“嗖”地把头抻到林娇生鼻子下面,贼兮兮地问:“悄悄告诉我,你看上哪条鱼了?”
  林娇生抬手就把她脑袋给推了回去。
  *
  又过了几天,云安开始点兵,乔霜和孟菱也分别从玉门关、阳关回到了大营,现下“玉门五校尉”算是聚齐了。
  云安命五校尉清点手下军士,准备粮秣、兵械、马匹等战备。
  那边云安忙得脚下生风,这边林娇生魂不守舍的情况却愈发严重。
  某个大清早,太阳当空照,林娇生抱着一摞书简从书吏房出来,结果左脚绊右脚,直接摔了个狗啃屎。
  “啊!”
  恰好孟菱在不远处等着见云安,听见书吏房这边传来的惨叫和叮铃咣当的动静就走了过来。
  “林记室,你怎么样了?”
  林娇生刚要爬起来,看到孟菱来问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爬了一半又扑街。
  “疼……”他捂着肚子,整张脸皱成苦瓜。
  “哪儿疼?肚子疼?”
  孟菱快步上前,才刚问出这句话就被吓了一跳——林娇生面色惨白,额间已有冷汗渗出,可见是疼得厉害。
  她再不迟疑,赶紧叫来值守的女军,几人合力将林娇生连拖带扶地弄回他自己房间。
  北宫茸茸得了消息也急忙跑来,哭丧着脸跪坐于林娇生榻边。
  一盏茶的功夫后,云安领着大营内的医工来了。
  这次来的军医不是悖拿儿,而是个一把白胡子的老人。老军医给林娇生号了脉又施了针,可林娇生仍旧疼得满床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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