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93节

  走海?走海是什么意思?敦煌还有海?林娇生皱着眉头谨慎地看向沙盘。
  云安再次和李翩迅速对视一眼,而后抬手指着沙盘上敦煌北边的一处荒芜之地,言道:
  “此地距敦煌逾百里,原本是一片荒漠,被唤作‘伊稚斜瀚海’。不过,近百年间,因冥水改道流经此地,这里已不再是骇人的荒漠,反而成为一条可以绕过悬泉、直抵敦煌的捷径。我担心沮渠氏也知道了此中景况,那样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放弃与悬泉军硬碰硬,改从北面迂回,如此则大事不妙……”
  还没等云安说完,云行之便急火火地抢道:“惨了惨了,这可怎么办?”
  李翩面色沉沉,声音变得十分凝重:“敦煌之外很少有人走过伊稚斜瀚海,现今冥水改道使得城池北边的防御有了疏漏,倘若这条捷径被沮渠玄山知晓,确实是件很棘手的事。”
  李见书听李翩这样说,也赶紧随声附和:“正是如此,往来敦煌的人都是打南边走,知晓北边这条道儿的眼下只有些牧户和僧人,哎,这可千万别被沮渠玄山的察子打探了去。”
  云安忽地转身,单膝跪地向李翩行礼,慨然道:“请明府允末将引兵埋伏于北线!”
  李翩眯起凤眼望向云安,用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语气说:“娘子军是守备军。”
  “是守备军,但现今亦可鏖战!家国有难,娘子军绝不退却!请明府应允!”
  云安仰头看着李翩,眼神和语气俱是坚毅。
  李翩一直眯着眼睛,沉默地看着单膝跪地一动不动的云安,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
  “既然云将军自请引兵北线……也罢,倘若沮渠玄山真从北边走,则必然是一场硬仗,云将军领兵沙场,还望珍重。”
  听他这么说,云安便知他是允了,这才肯起身。
  李翩忽地一拂衣袖从坐榻上站了起来,负手立于众人面前。他突然振衣起身的动作,就好像在告知旁人,他这条断腿不过就是丑了点,可于其身之魄力而言没有丝毫影响。
  此刻,只听他音声朗然地向诸人下令道:
  “执威将军刘白驹防守悬泉至敦煌一线,婉仪将军云常宁引兵向北,守住从伊稚斜瀚海通向敦煌之路。先按兵不动静候消息,待探马暗报一至,即刻出发。”
  “唯!”刘骖和云安齐声应道。
  李翩眸中忽地清光微寒,一双凤眼从在场诸人面上逐一扫视而过,片刻后冷冰冰地补了句:“今日所议乃绝密,还望诸位万勿泄露。”
  *
  商议完御敌之事,李翩正要带着云行之离开,云安却出乎意料地拦住了他,说自己还有要事须单独向凉州君禀明。
  于是,索瑄和李见书十分有眼力见地说要处理郡县事务,火速撤离;刘骖、云行之和林娇生则你推我挤地跑去院子里等着,顷刻间,正屋内只剩云李二人。
  云安走过去将屋门关好,又侧着耳朵听了听,确认门外再无动静,这才回头问李翩:“我刚才演得如何?”
  李翩挑起凤目望向她,颔首道:“很好。”
  “真能骗到他?”云安再次向屋门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
  李翩顺着云安的目光也向屋门处看去,门外的院子里站着三个人——刘骖、云行之和林娇生。
  这三个人当中,他们要骗的是哪个,无需多言。
  “十有八九。”李翩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你觉得,沮渠玄山一定会走伊稚斜瀚海吗?”云安又问。
  谁知李翩听了这句却抿紧双唇,半晌才道:
  “只有六七成把握。我现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景熙与其胞兄有龃龉,二人并非一心。当初在酒泉递降表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景熙明知其兄之恨,却仍接了降表,放我们离开酒泉……他是故意的。”
  云安想了想,眼中忽地现出一抹坚毅清辉,道:“不管怎么说,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仅凭我们这点儿兵力跟河西国数万大军对阵,无异于以卵击石。希望沮渠玄山真能如我们所愿,绕道北线,我有把握在那里将其一举击溃!”
  李翩看着云安英气的面容,没有接话。
  他原想再次叮咛云安,此去凶险,切切保重。可话到嘴边又觉疲倦,什么都不想说。
  这是一局太险太险的棋,从布局到落子,每一环都诡谲叵测,真是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他又不是沮渠青川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那人究竟会如何做,说来说去这盘棋他也只有六七成把握。
  万一沮渠玄山并没上钩,届时河西国大军兵临城下,他自己能不能活着都很难说,何必再和云安两相折磨——他是真的倦了。
  想到这儿,李翩对面前女子公事公办地略微颔首,而后一甩衣袖向房门外走去。
  才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云安清脆的声音。
  “李轻盈。”
  这一次,是她主动叫住了他。
  李翩虽然停下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
  “还有何事?”他问。
  云安忽然觉得很奇怪,这种奇怪的感觉其实从今年春天就已经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夏日——她发现自己这颗麻木冷淡的心似乎莫名变得活络起来。
  刚离开酒泉那会儿,她没有任何悲愁苦恨,既没有因崔凝之的死而悲恸欲绝,也没有因为曾被李忻强迫,回来后又被孙老三勒索而痛苦屈辱,只一心扑在娘子军的操持上,将所有的精力都贡献给了她的军中姊妹们。
  这期间她甚至根本没想过要找机会跟胡绥儿把心换回来,只因她发现没有喜怒哀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感情是人生的负累。越是敏感丰沛,人生就越难熬。
  爱恨喜怒都会影响人的判断,没有了这些烦恼的东西,她变得更加理智、冷静、明锐。
  这么些年过去,娘子军在她手里变得越来越好,自金塔之战后仅剩的百来人,到如今玉门大营五千铁娘子,甚至比师亲在世时人数还多……未辱师命,她已是心满意足。
  可直至李翩回到敦煌,她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地变得不对劲儿。
  最开始还能在李翩强吻她的时候木着脸说“无所谓”,可现在……在李翩疏离淡漠的眼神下,她竟然觉得有些悲伤。
  这颗冷冰冰的心居然能感觉到悲伤了?!
  云安自己都不敢相信。
  给林瀚接风洗尘的筵席上,李翩公然调戏她,她面上表现得很正常,心里实则漾起一道澎湃惊澜。
  再后来,李翩来玉门大营巡阅,她借着野狐狸春天发情的冲动去亲李翩,这一次李翩让她稍稍如愿,她虽仍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心里却有只相思虫爬来爬去。
  直到夏至时节……她突然就想给李翩做一份礼物,是贺礼,也是歉礼——她知道自己当年那个选择,虽是被逼无奈,可他所受心伤,必然深不见底。
  思及此,云安快步上前,走到李翩面前与之面对面。
  四目相视,她从随身的筭袋中拿出一个小香囊捧了过去。
  “什么?”李翩垂眸扫了一眼香囊,却没接。
  这冷淡的神情让云安忽地有些慌乱,努力定了定心神之后才轻声说:“我制的一方合香,想送给你做生辰礼。”
  李翩自嘲地勾起唇角:“我生辰还很早。”
  “我知道,可是,我突然想到,在须曼那湖畔的那天……我们没有交换信物。”
  “须曼那湖畔”五个字一说出来,李翩的呼吸瞬间便滞住。
  孟冬小阳春,须曼那湖畔……他们在高天厚地的旷阔中纠缠在一起,在白草连天、湖水碧蓝的美景中合二为一。
  那一天,诚然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努力为他们二人诠释那句缠绵又天真的情话——愿你悦意,我的姑娘。
  是了,他们那时说好要交换定情信物,他给了云安帛鱼,云安却没给他信物。
  也不对,云安把自己给他了,他当时以为那就是云安的信物。
  他们早就情断,那一天他也尽量不让自己忆起,可现在云安却主动旧事重提,甚至还捧给他一个香囊。
  李翩终于伸手接过香囊,打开来,里面装着五六粒浑圆饱满的香丸。他捏出一粒放在鼻尖轻嗅,是一种特别奇怪的香气,又苦又甜又烈,闻到的瞬间便让人想起一个词——生死。
  世间万物生来死去,不就是又苦又甜又烈的吗?
  “我还给这方合香取了个名字。”云安看他嗅香,有些忐忑地说。
  “叫什么?”
  “凉州夜雪。”
  听到这名字,李翩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很干,根本听不出情绪。
  他不想让云安看到自己黯然神伤的狼狈样子,故意把香囊随便往怀里一揣,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了。
  第88章 曼珠沙华(3) 报复不了父亲,那就报……
  云安被李翩甩下之后又独自在议事的正屋发了会儿呆,待门外云行之和刘骖都已离开,她这才打起精神走了出来。
  院内只剩下林娇生,孤单单一个人傻站着,见她出来,赶紧挺起胸膛,一副“我有好好把门”的样子。
  云安突然觉得十分疲惫,却仍旧努力藏好自己的疲倦,上前对林娇生说:“林蔚……我们回去吧……”
  二人一前一后刚跨出门槛,就听宅院外不远处的大榆树下,有人开口唤道:“常宁。”
  云安随着唤声扭头看去,却是吃了一惊,但见五官掾令狐峰身穿缝了边的粗麻布丧服站在那儿,手里还捧着一只锦匣。
  这种缝边粗麻丧服云安也曾穿过,是齐縗——可见他家中有丧事,只不知是母还是妻。
  此次商议军机,令狐峰并未参与,但他是五官掾,此职延续汉制,除执掌祭祀之外,还掌管城内巡防和城门守卫。许是云安一入城,守城士兵便将消息报给了他。
  云安让林娇生自去牵马,她则走向令狐峰,抱拳一礼:“令狐大人。”
  令狐峰将手中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玉韘递给云安:“我今日来,是想归还此物。”
  云安在看到玉韘的瞬间,心里便明白了:“老夫人她……”
  只见令狐峰垂下眼帘,神情黯淡地说:“家慈已经不在了。”
  “何时的事?”
  令狐峰一声长叹:“便是前些时日,常宁一直在玉门大营,很少回城,所以不知道。”
  云安接过玉韘,拿在手中缓缓摩挲着。
  这是一枚很旧的玉扳指,说是玉,其实不过是用祁连山上随处可见的白石打制而成,用途是射箭的时候戴在拇指上,可以防止弓弦擦伤手指。军营里的女军们几乎人手一枚。
  云安手上这枚,是她当年送给令狐老夫人的。
  令狐氏乃扎根敦煌的世家大族之一,但说来也巧,令狐峰的母亲却并非敦煌当地大家闺秀,而是从鄯善来的贵女——和云安的母亲来自同一个地方。
  有一年,老夫人也不知怎么,突然很想回自己的故园看看。
  令狐峰是个大孝子,听母亲这样说,便赶忙备好车驾、置好护卫,一行人跟随商队一起浩浩荡荡地西出阳关。
  从敦煌到鄯善要经过浩阔险要的牢兰海,去的时候并没遇到什么事,老夫人在鄯善住了大半年,之后便返回敦煌。
  谁知回来的路上却出了岔子,驼队刚过了牢兰海,眼看着就快到阳关,结果倒霉地撞上一群羌匪。
  原本以为要命丧此地,可命运总是爱戏弄凡人——玉门军从天而降,救下了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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