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64节
里面又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声音太低,李翩没听清。忽地就见上计掾从书斋内走了出来,冲他行个礼:“小郎君,大人叫小郎君进去。”
李翩回礼,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书斋。
“父亲!”
李椠看起来心情颇好,他刚才和上计掾嘀嘀咕咕商量完,这几十万钱非但不用上奏,甚至根本不入府库,全都归他自己。
一想到平白多了几十万揣进自己腰包,李椠高兴得嘴角差点儿没翘到天上去。
钱可是个好东西,谁会嫌钱多呢。
李椠唇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看着李翩急火火的样子,问道:“何事慌张?”
“父亲,那些丧税我们不能收!”
李椠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一下子搐在脸上,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的好大儿,喝道:“胡说八道什么!”
“您不知道,现下许多百姓因缴不上税银而被迫服苦役,还有许多人为凑足税银不得已变卖家产。”
李椠斜着眼睛看过来:“你平日不过读书习经,从哪儿知道这些事?”
“是儿子亲眼所见!今日上座命儿子去白马塔,在那里见到了许多烈日之下服苦役的百姓。回来的路上,儿子又顺道去了杂石里、杂沙里、杂苦里,所至之处,但见民怨盈涂,他们都在……都在哭诉……”
他其实想说“都在咒你”,但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终是没说出来。
“哭诉?”李椠撇了撇嘴,“让他们哭去好了,不能依时依数缴纳丧税,就该去出苦力,以役抵税是便宜他们了。”
“父亲!”
李椠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李翩:“你真以为自己是竺因空说的什么鹿王慈悲心?那老东西不过是想骗你跟他一起当秃驴,哄你玩儿呢。”
“儿子并非为了证明自己,是不是慈悲心儿子根本不在意,儿子在意的是,百姓们本就命如风絮飘摇,现在又要被迫承受他们承受不了的苛政,父亲,您就不怕他们揭竿而起?”
李翩话音刚落,李椠却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哈哈哈哈,傻孩子,这你就错了。”
“错了?”
李椠从书案后站起来,背着手一步步踱向李翩,边踱边说:
“你日日只知闷头读书,书上写什么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什么汉高祖刘邦斩白蛇反秦,便以为百姓们活不下去就会奋起反抗。呵,为父今日便告诉你,那些田畯野老都是阴沟里的臭虫,他们惯会权衡利弊,最是懂得趋利避害。”
“那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软弱、虚荣、蠢头蠢脑的东西,毫无主见,只会随风摆。反抗?你可知,反抗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对于他们那些人来说,还不如逆来顺受更让他们舒服。”
“你记住——臭虫的忍受能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只要还能忍下去,他们就会一直忍着。就算某天哪群臭虫实在忍无可忍打算反抗你,你只须一脚踩死其中最大那只,其他臭虫就会立刻俯首就擒,继续乖乖地任你宰割。”
“当然,你也不能把臭虫都赶尽杀绝。若是他们都死绝了,你就捞不到油水;可若是他们活得太滋润,就会不停地挑你的刺儿,让你烦不胜烦。”
“对待臭虫最好的方式就是,打一巴掌给个枣儿,既让他们活得下去,却也不能活得太好。”
……
李翩怔怔地站在原地,听李椠声情并茂地向自己传授这些治民之道,简直听得心头发冷。
他从小到大和父亲其实并没什么太深入的交流,私学先生教他识字句读,泮宫博士为他传道受业解惑,他和父亲也就只有日常问安时简单说个两三句而已。
他在酒泉的时候不仅在泮宫陪世子读书,也会经常同世子一起聆听大伯教诲。
那时,大伯说起自己当年从段业手中夺取敦煌、建立凉国之事,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善待百姓”,亦曾慨然叹曰:“若非刘孙之鸿度,孰能臻兹大祜?”(注释2)
刘孙鸿度——刘乃刘备,孙指孙权。
大伯在世时,总是称赞刘玄德的宽厚和孙仲谋的弘朗,还叮嘱李氏子弟们定要奋力向这二人看齐。
这些话,李翩全都记在心上。
可是现在……父亲却说,臭虫的忍受能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不是!”李翩忽地高声驳斥道。
李椠被儿子打断,心头十分不悦,沉着脸问:“你说什么?”
“百姓们确实生如蝼蚁,他们卑微,他们也许确实很能忍,但绝非懦弱之辈。”
随着李翩话语澎湃涌出,李椠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父亲不是不清楚,晋人南渡之后中原乱离,千里沃土之上曾有那么多王权,却每一个都只能维持三五年,原因何在?原因就是他们根本没把人当人!”
这边儿子越说越上头,完全没注意到老子愈发难看的脸色,仍旧慷慨激昂:
“大伯在天有灵,若是知道您打着他的旗号如此敲骨吸髓,您伤害百姓,他是不会宽恕您的!”
话音刚落便听“啪”地一声脆响——李椠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照着李翩脸上狠狠甩了个耳光。
第51章 嗔恚身缚(3) 记得鹿王舍身赴死时说……
初时,当宋澄合知道自己想把云安弄进家里慢慢折磨的计划泡汤之后,心里很是窝火。
她和云安无仇无怨,但她看出继子对那穷酸姑娘动了真心,折磨云安纯粹就是为了折磨李翩。
可云家那丫头竟然拒绝了自己的继子!
她竟然不是只小白兔?!
难道是只野狐狸?!
否则为何聪颖得如此出人意料?
宋澄合简直都有点儿佩服云安了。
但作为宋氏女儿、李家大妇,宋澄合在“收拾继子”这条路上是个绝不会轻易放弃的人。一招不成,她立刻开始寻思新点子。
*
李翩顶着半边肿脸从书斋出来的时候,宋澄合站在对面的花荫廊道冲他招手。
继母叫他,纵然再不情愿,他仍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宋夫人。”
李翩身量颇高,日常又秉持君子之姿,把脊背挺得笔直,而宋澄合则是娇弱柔美的外形,身高比云安还要略矮些。此刻,李翩如此挺拔地站在她面前,一种压迫感当头袭来,霎时让她心里的不痛快又上了个台阶。
宋澄合强压下内心烦躁,看着李翩面上的肿痕,咋咋呼呼道:“哎呀,大人怎得下手这么狠啊!”
其实她刚才就站在书斋门口,房内父子俩的争吵被她听了个十成十。
李翩不自在地将头瞥向一边,想躲开宋澄合的目光。
宋澄合倒是没介意,轻轻叹了口气:“不是阿娘说你,你那样跟你父亲硬碰硬,能行吗?你也是男人,男人的脾气你该比我了解。男人啊,都是吃软不吃硬的。”
李翩没说话,只是抬眼看着廊道外的花木。
这会儿已是日色西斜,一整天的炎炎烈阳终于消停了些,可庭院内的花木仍是无精打采,就像他自己一样。
宋澄合瞧着李翩的丧气样,忽然走近两步,压低声音说:“你想把你父亲强征来的丧税全部还给百姓,是不是?”
李翩心头一紧,眼现警惕之色。
“别这样看我,我之前跟你说过,阿娘是站在你这边的。”
“宋夫人……”
宋澄合扯了扯李翩的袖子,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
跟着继母穿过花荫廊道,又过了一扇角门,这便到了宋澄合日常礼佛的那个偏院。偏院阒寂,没有宋澄合的允许,闲杂人等不会到这儿来。
二人站在香室外檐下,香室的门半掩着,隐约可见内中青烟袅袅。
李翩未等宋澄合发问,自己先开口了:“宋夫人适才说的话,不知有何深意?”
宋澄合抿唇一笑:“深意自然是有的。你父亲不信,但我信,我信竺上座说的,你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
“我不是鹿王,我只是……”李翩心里蓦地有些憋闷。
宋澄合瞧着他的神情,再次抿唇笑道:“我懂我懂,你只是看不得黎民百姓受苦受难,听到那些路旁的哀哭就想帮他们一把。你想把丧税还给百姓,可你就这么心直口快去问你父亲要,他能给你吗?换做是我,我也不答应啊。你要想办法,大路走不通,我们可以抄小路嘛。”
“抄小路?”
“你知道那些丧税放在哪儿吗?”
“不知道。”
“巧了,阿娘知道,”宋澄合抬眼望着李翩,眼中光影深不见底,“就收在咱们西边的金帛库里。”
“在金帛库?!”李翩十分惊讶。
“惊到你了?”宋澄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一般来说,州郡仓储依照其所贮物品的不同,大致可分为仓、廪、府、库四类。其中,仓储粗谷,廪存细米,府藏文书,而库则是安置武器钱帛之处。
这金帛库其实不是郡衙府库,非要说的话它属于李氏私库。郡民缴纳的赋税应该收入郡衙府库才对,可现在却藏在私库中,可见李椠打得是什么主意。
金帛库就在太守府西边,更靠近阳禾门一些,库外十二个时辰皆有李椠亲信护卫把守,寻常人靠近不得。
“金帛库防备森严,只有阿爷亲至才可开库。”
李翩知晓了钱放在何处,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愈发忧愁。
“这你就错了,”宋澄合此刻简直就像个谆谆善诱的好先生,“你常年在酒泉,所以并不清楚,只要拿着加盖太守之印的棨信,再配以管钥,便可开库。棨信你可以自己写,至于官印和管钥嘛……”
“都在父亲身上。”李翩沮丧道。
敦煌太守之印乃金丝玉雕兽钮印,不过方寸大小,以绳穿之挂于腰间,李椠一直是随身佩戴的。
金帛库有两道门钥,皆由李椠亲自保管,现下也带在他身上。
宋澄合却仍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阿娘有办法让你今晚就能拿到这两样东西。你若是想将钱帛退还百姓,明日便可开库。”
李翩看着宋澄合的眼睛,看见那里面有一大片混沌的泥淖。他心里明白,宋澄合愿意帮自己一定有她不可告人之目的。
她像一个挖陷阱的猎人,用言语一句一句把人心挖开。挖出一个深坑,等着看他摔死在里面。
李翩沉默着,宋澄合也抿着唇不再讲话。
好半晌之后,宋澄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翩儿,你还记得鹿王舍身赴死时,对群鹿说的话吗?”
李翩颔首,他记得。